早朝甫一结束,皇帝即刻下旨宣召户部左侍郎杨谦行入宫觐见。
自杨谦行之女被册立为太子妃,他摇身一变成为半个国丈,一时间,趋炎附势、争相拉拢之人如同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杨谦行心中大致明了圣上择选爱女为储君妃的深意,故而始终谨守本分,从不轻易与他人结党营私。
踏入乾清宫,杨谦行先是毕恭毕敬地行下跪拜大礼,而后慷慨激昂地陈表谢恩,并郑重表明自己的立场。
皇帝耐着性子倾听,待目光落在杨谦行身上,不由得微微皱眉,神色微怔。
杨谦行是典型的文人儒士,髯须飘逸,神采英拔,才貌卓然出众。
也正因如此,他的长女杨满愿完美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生得端丽明艳、姿容绝世。
皇帝自嘲一笑,心中暗自思忖,若是早些留意到杨氏父女的相似之处,今日之事又何至于走到这般境地?
他手指轻叩桌沿,缓声道:“杨卿不必多礼。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想命你主持直隶一带的田地清丈事宜。”
太平盛世之下,土地兼并之风却愈演愈烈。
那些强占民田的豪强劣绅,为逃避官税,大多向官府隐瞒田产实情。
而杨谦行提出的“摊丁入亩”改革,首要步骤便是准确清丈田地亩数,以此作为征税依据。
皇帝打算先在直隶试行新法,自然要派首倡新政的杨谦行亲自督办。
杨谦行听闻此言,惊喜交加,急忙拱手,声音铿锵有力:“微臣遵旨!愿为变法竭尽全力,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他心中感慨万千,不禁喟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自己何其有幸,竟能得遇明君!
不料,皇帝话锋陡然一转:“杨卿,你今年什么岁数了?”
杨谦行微微一愣,恭敬答道:“回陛下,微臣今年三十有七。”
竟然只比自己年长几岁。皇帝薄唇紧抿,眼底闪过一抹微妙的神色。
“好了,杨卿且退下吧。具体事宜你与户部商议,朕会选派几人随你一同前往。”
“是!微臣告退!”杨谦行再次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临行前又一番激昂谢恩。
皇帝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暗自思忖:这杨谦行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怎就生了个惜字如金的女儿?
那晚无论自己如何追问,她始终沉默不语,守口如瓶。
沉吟良久,皇帝心下微动,“常英,宣礼部尚书过来,命他带上历朝册封女官的档案。”
“奴才遵命!这就派人宣召!”常英虽满心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急忙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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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之中,新婚的小夫妻刚刚梳洗更衣完毕,正乘坐轿辇前往慈宁宫,准备向皇太后请安。
尽管二人已有肌肤之亲,可此刻同处密闭轿辇之中,仍不免有些局促尴尬。
萧琂察觉到杨满愿的小手微微发颤,便轻轻握住,安抚似的捏了捏:“莫要害怕,半年过去,太后娘娘早已不再介怀复选那日之事。况且此事本就与你无关,是孤执意要选你。”
掌心传来的温热让杨满愿心头一颤。
她垂眸望去,只见男人的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手背上青筋微显,透着一股遒劲的力量。
“妾身并非害怕,只是担心在太后娘娘面前失仪。”她轻声辩驳道,声音略显怯弱。
萧琂闻言,不禁轻笑出声。
杨满愿双颊顿时染上绯红,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
萧琂又温言说道:“除了太后娘娘,仁寿宫娘娘与淑妃娘娘或许也在。”
仁寿宫娘娘是先皇永顺帝的嫡后徐氏,而淑妃卫氏则是永顺帝的妃嫔,亦是萧琂的生母。
这番话让杨满愿愈发忐忑不安。
且不说仁寿宫娘娘言行举止颇为古怪,更重要的是,她正是那晚自己遇袭的幕后主使……
轿辇抵达慈宁宫,姜太后早已端坐在楠木雕花大靠背椅上,下首只坐着卫淑妃一人。
见徐后不在,杨满愿暗暗松了口气,心头紧绷的弦也稍稍放松。
二人携手走到殿中,恭恭敬敬地向两位长辈行礼。
姜太后笑意和蔼:“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快起来吧。”说着,她朝杨满愿招了招手。
杨满愿心中一紧,低头垂眸走上前去。
姜太后拉起她的手,将腕间那只细腻温润的和田玉镯褪下,轻轻套在她的手腕上:“好孩子,这是哀家赏你的。”
杨满愿心中惊诧,语气小心翼翼:“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正如太子方才所言,姜太后并未再追究当日被驳面子一事。
其实,她也别无选择——她与皇帝之间的嫌隙太深,难以弥合,姜氏一族早已不复往日荣光,如今也只能尽力维系与孙儿的关系。
一旁的卫淑妃适时笑道:“一转眼,太子都成家立业了,真好。”
她语气温婉柔和,眉眼间满是慈爱,让人如沐春风。
杨满愿心中不禁对这位真正的婆母生出好感。
临近午时,姜太后才让小夫妻告退。
二人刚踏出慈宁宫,便有乾清宫的小太监匆匆赶来:“太子殿下,圣上宣您即刻到乾清宫。”
第16章可圆房了??
听到“圣上”二字,杨满愿的心猛地悬起,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
萧琂转过身,嗓音低沉:“孤往乾清宫去一趟,你先乘轿辇回东宫罢。”
她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裾。
见她这副呆呆愣愣的可爱模样,萧琂眼底掠过一抹笑意。
“这几日功课暂停,待我回来,便带你在东宫里四处转转,熟悉熟悉。”
这话让杨满愿骤然回神,脸颊腾起红晕,声音细若蚊蝇:“是,妾身在东宫等殿下归来。”
萧琂唇角微扬,颔首示意后负手离去。
乾清门内,矩形广场东西狭长。皇帝手持十力巨弓,弓弦震颤间箭矢破空,箭箭穿透红心。
这张需百二十斤拉力的强弓,在他手中竟似孩童玩具,拉满时气息平稳,姿态从容自若。
脚步声由远及近,皇帝倏然转身,弓弦骤响,羽箭裹挟着锐啸飞射而出。
萧琂反应极快,侧身急闪,锋利尖锐的箭镞与他的俊脸仅隔毫厘之差,在青砖上击出火星。
皇帝放下弓箭,露出满意的笑。
萧琂亦心领神会——这是父子间独有的默契,他拱手行礼:“父皇宣召儿臣,所为何事?”
皇帝将十力弓递到儿子手中:“来,让朕瞧瞧你近来长进了没。”
二人并肩而立,一个如山岳般沉稳雄浑,一个似青竹般挺拔俊逸。
萧琂目前惯用八力弓,九十斤拉力已能百步穿杨,十力弓对他而言,仅凭蛮力虽能拉开,却难以精准命中。
他扎稳马步,搭上羽箭奋力张弦,单眼瞄准靶心。
就在即将松手的瞬间,皇帝忽然伸手拦住:“子安,你最后的发力点不对。”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说到底还是力量不足。治国如拉弓,唯有强健体魄,方能从容应对繁杂政务。”
萧琂面露愧色,对父亲的孺慕更添几分:“儿臣谨记教诲,定当勤加锻炼。”
短暂的沉默后,皇帝看似随意地开口:“昨夜,你与太子妃,可圆房了?”
不等儿子回应,他又道:“这桩婚事是朕执意促成,委屈你了,你若不喜大可与她分宫而居,咸安宫就不错。”
咸安宫远在皇宫西隅,与东边的东宫相隔甚远。皇帝自认为这安排周全妥当。
除此之外,他还欲仿本朝开国之初的旧制,重设一品尚仪之职,让杨氏以女官身份代掌皇后宝玺,统摄六宫事务。
这样一来,既能作为对她的补偿,又能巧妙淡化她太子妃的身份,将那场意外带来的尴尬影响降至最低。
萧琂耳尖瞬间泛红,万万没想到父亲会问及如此私密之事。
他压低声音道:“回父皇,儿臣昨夜,已与太子妃圆房。”
话音未落,皇帝脸色陡然阴沉,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萧琂见状,又补充道:“父皇无需忧心,太子妃温婉贤淑,儿臣愿与她同住东宫。若贸然分宫,恐遭非议。”
皇帝眯起眼睛,凝视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自己亲手教养十数载的孩子,竟有些陌生。
大婚之前毫无接触的两人,怎会在新婚夜便行夫妻之实?
可转念一想,他自己不也曾在御花园初见杨氏时,便险些失控?
皇帝面色越发阴沉,早知如此,那晚就该将人留在身边,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尴尬境地。
见父亲神色冰冷到渗人,萧琂茫然不解,却仍恳切道:“太子妃既是儿臣发妻,儿臣自会好好待她。”
这番话如同火上浇油,彻底点燃了皇帝压抑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意:“朕知道了,你先退下,朕要与内阁议事。”
萧琂一头雾水,却也只能行礼告退。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皇帝猛然攥紧十力弓,青筋在粗壮的手臂上暴起,指节泛白。
与此同时,东宫正殿内,杨满愿已换下繁复婚服,身着素色常服斜倚软榻,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点。
婢女杏云捧着几本书籍上前:“主子,这些是内府送来些书解闷,您可要瞧瞧?”
“都拿来罢。”杨满愿点点头。
杏云是杨家旧仆,从前同时伺候杨满愿、杨静真姐妹二人。
姐妹俩自幼在乡野长大,许多事亲力亲为,倒也没让杏云太过操劳。
如今杨家迁居侍郎府,添了不少下人,杏云则作为陪嫁丫鬟,随杨满愿入了东宫。
内府送来的书籍多是《女则》《女训》《女诫》之类规训女子的典籍,唯有一本《诗经》稍显特别。
杨满愿深觉无趣,只好随手翻看早已烂熟于心的《诗经》。
百无聊赖之际,太子回来了。
他径直在她身旁坐下,目光含笑:“你识字?”
男人温热的气息突然逼近,杨满愿心跳如擂鼓:“是,妾身读过书。”
萧琂眸光微闪,继续追问:“出阁前都读些什么书?”
这个问题让杨满愿迟疑了。她知道,此刻该顺着答些《女诫》之类教导女子三从四德的书籍。
可那些禁锢女子的教条,她连假装认同都做不到。
沉默片刻,她鼓起勇气道:“回殿下,妾身读过《史记》《资治通鉴》《尚书》《春秋》《左传》。”
“皆是史书?”萧琂惊讶,“你都能通读?”
他随口问了几个经典典故,杨满愿无奈应答。
紧接着,他又抛出几个生僻晦涩的史料,少女却突然眼眸发亮,言辞间神采飞扬,对答如流。
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展露无遗。
萧琂又惊又喜,抬眼望去,正巧撞进她熠熠生辉的眸子。
一股酥麻的感觉掠过心头,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几下。
第15章 心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