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春末夏初。历经两年艰苦卓绝,日夜奋战,穿石渡堰家湾水电站终于建成发电了。在拉闸送电的隆重庆典上,人潮如海,彩旗如林,锣鼓震天,爆竹撼地。方圆几十里的男女老少,身着节日的盛装,扶老携幼,络绎不绝地朝堰家湾水电站大坝赶来。他们要观赏水电站大坝开闸放水,水电站拉闸送电的壮观景象,他们要见证穿石渡水电站为他们放送光明的历史时刻。他们苦苦等待,日夜盼望,有那么一天,电灯把屋里照得雪亮,马达转动,把金灿灿的稻谷,瞬间打成莹莹闪亮的白米;抽水机,唱着欢快的歌,把清凌凌的山泉,引进他们的厅堂、厨房;村头电线杆子上,也架上一个大喇叭,让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在山涧、河流,村庄田野,如春风般回响。人们喜悦幸福的表情溢满脸瞠,欢歌笑语,一路飘荡。
上午十点,三声礼炮震天响过,省水利电力厅领导,地区,县里和穿石渡各级领导代表悉数登场。胸佩大红花的专家,施工队的代表,都在喧天的锣鼓和热烈的掌声中,气势昂扬的入场。刘有喜双手向前,高举旗帜,昂首阔步走向会场,他身后是雄纠纠,气昂昂的穿石渡民工队伍。他们一入场,锣鼓更加响亮,掌声更加热烈,加之响入云霄的万众欢呼,把隆重的庆典推向了高潮。各级领导,各位代表讲话后,是民工代表刘有喜发言。刘有喜今天是盛装出席,雪白的衬衫系在黑色的西裤里,一双锃亮的皮鞋穿在脚上,这一身的打扮把英武帅气,身材高大却略显单瘦的刘有喜,衬得容光焕发,气宇轩昂!这套行装是他的好兄弟,周德山春节时,特意为他在长沙置办寄回穿石渡的。他嘱咐刘有喜,在堰家湾水电站建成,大坝开闸放水,水电站拉闸送电的庆典上一定要穿上!刘有喜照德德弟弟的嘱咐做了。这套新装在家试穿时,刘有喜还有点不太自在,是爱人陈爱莲,拉他照镜子后,反复鼓励,他才有了勇气把这套衣服穿在身上。他穿着这套衣服来到工地,惊讶了施工队的全体队友,也让来参加盛典的人们,纷纷投来惊艳和赞赏的目光。
刘有喜登上主席台,第一次对着麦克风语调浑厚,神情愉悦而又极为庄重地说:“各位尊敬的领导,各位专家代表,民工队的兄弟们,穿石渡的父老乡亲们!毛主席讲‘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历时将近两年的艰苦奋斗,六百多个日子的流血流汗,我们认真负责,严谨踏实,日夜奋战在水电站建设的工地上。我们一块石头,一担山土,一锄泥沙,一铲水泥把堰家湾栏河大坝,把山塘导流渠,把穿石渡上第一座水电站终于建成了!从今天开始水电站输出的电力,将给穿石渡三万多父老乡亲们带来光明,带来劳动力的解放。为此,我代表全体民工施工队,不!我代表三万多穿石渡的父老乡亲,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各级领导,尤其要感谢这两年多,参加水电站建设的全体专家和技术人员,感谢参加水电站建设施工的全体同志们,你们辛苦了。因为有了我们大家的艰苦奋斗,有了我们大家的辛勤努力,有了时代赋予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大无畏精神,穿石渡堰家湾水电站才能够巍然屹立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傲然屹立在涛涛不息的穿石河上。‘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有了光明,有了动力,只要我们继续勤奋努力,穿石渡全体人民的好日子,就一定会早日到来!”
刘有喜的发言通过麦克风,通过指挥部架设在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在千山万岭回响,震荡。三万多穿石渡的父老乡亲都记住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有了光明,有了动力,只要我们继续勤奋努力,穿石渡全体人民的好日子,就一定会早日到来!”
入夜,水电站灯火通明,将堰家湾上空,照彻得如同白昼,堰家湾大坝密密匝匝的灯火,汇聚成了灯火的海洋,烛照群山,辉耀南天。散落在山山岭岭的村落,星星点点的灯火,就像银河中闪烁的群星,遥远而神秘。远远近近,高低错落,一片片耀眼的光明,一束束闪亮的光柱从水涧,从山林射向苍茫的夜空。刘有喜结束了水电站从勘察到建设的全部工作,带着一身的辛勤和疲惫,带着满心的欢喜和愉悦,回到家中。
儿子刘拥军已是一名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陈爱莲考虑,自己整个白天不在家,姆妈要看两个孩子,太不容易,于是自己带着五岁半的儿子,早早进了学堂。好在儿子天质聪慧,乖巧听话,行为习惯又好,在班上学习,不要她操心。她早晚带着儿子,也较省心。女儿,刘芳媛,已经快三岁了。白天,姆妈带着她在家里玩耍,她跟在做事的奶奶身边,不吵不闹。还能替奶奶找下东西,递递扫帚针线什么的。她自己则一整天,小嘴咿呀呀,唱些无字歌。累了睏了,自己爬到床上睡一会,这可把姆妈高兴坏了,这孩子乖巧得真叫人心痛。这两年来,刘有喜几乎是一心赴在工地上,偶尔回趟家,也是来去匆匆,太少陪伴孩子。他太想好好补偿下孩子们,这两年对他们缺失的父爱。对妻子爱莲呢,他这两年,那就更是亏欠太多太多。爱莲的身体不好,教学和家务又都不轻松,加之刘有喜不在家,家里大小事的决策,也要由她来筹谋计划和执行,她就更忙了。好在睿智如陈爱莲,她常常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三下五除二便麻利地把问题解决了。
刘有喜除了想好好补偿对孩子缺失的父爱,更想好好补偿对妻子缺失的丈夫的关爱。如何补偿呢?那就先从家务活上下手吧。他领着小媛媛,家里洒扫清理,下厨房精心烹制饭菜,他背着小媛媛,下自留地,侍弄庄稼菜园,他让媛媛看他下水捞鱼网虾。他替小拥军报单字默写,听他背诵课文,补充些少量的课外知识。他只要有空坐下来,总会为两兄妹声情并茂的讲故事,两兄妹缺失两年的父爱,短短的一段时间,他感觉补回来了不少。父子三个,为了不影响妈妈备课,爷爷奶奶纺线织筐,他们就在月光如水的院子里,玩游戏、捉迷藏,其乐融融。对妻子的补偿,就是接力家庭事务的指挥棒,就是枕边款款深情的耳语,就是一个眼神的鼓励。好在她们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这种温馨甜美的亲子之乐,不久,就被刘有喜新的使命代替了。
公社及陈福中书记要给刘有喜压担子,下达新的更艰难的任务。首先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这两副担子,让刘有喜一肩挑。陈书记,年龄大了,哮喘病又总是犯,他多次跑公社要求卸任,让年青人上,他向公社马书记举荐,由刘有喜身兼双职。他认为这几年,刘有喜的进步飞速,遇事更加沉稳,处理问题更为全面,而且脑瓜子聪明,爱学习,更重要的是刘有喜始终心里装着社员装着乡亲,他一心一意在为大家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而努力奋斗着。这几年解散食堂后,他想了许多实实在在的主意,也提出了许多切合实际的好建议,大队采纳他的好主意,这几年生产发展很快,社员们的日子也真正好起来啦。现在把大队这两副担子交给他,领导和群众都会满意,大队的生产发展也会更快更好。
公社马书记完全同意老书记对刘有喜的赞誉和期望,他不但长期以来对刘有喜稳重踏实的工作作风深刻了解并打心眼里高度赞扬。他更对刘有喜能吃透上级各项政策并巧妙灵活运用于实践的智慧由衷地敬佩。马书记总觉得刘有喜这个务实的年青人,从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文字游戏,也从不唯上瞒下图所谓的积极,企图获得那些虚空的荣誉或实际的利益。马书记认为刘有喜他比那些一味讲本本主义,讲形式教条,空喊口号的干部要更注重实际,更讲策略,更加为群众着想,更为农民兄弟务实求发展。尤其是,公社水电站建设中,马书记每次考察工地建设时与刘有喜的促膝而谈,马书记总能从这个睿智年青的最基层干部身上,看到许多在机关干部身上看不到的闪光点。所以,马书记也一直在寻找机会想把刘存喜争取到最能发挥他智慧和能力的位置。
这次水电站施工建设中,上至指挥部领导,下至整个建设施工的专家技术员都对刘有喜好评如潮,赞赏有加。本来水电站建设施工后期,在讨论水电站发电后的日常管理班子时,指挥部和公社党委就一致决定,让刘有喜担任水电站党支部书记兼副站长。但在征求刘有喜个人意见时,他以他们家庭的实际困难,婉谢了领导们的这一安排,执意回生产队带领社员劳动生产。这次公社及陈福中书记,在调整大队领导班子时,刘有喜答应暂时接任大队长一职,前提是陈福中老书记仍然要在书记的位置上,继续一段时间,对他传帮带。刘有喜诚恳地对陈书记表示,自己缺乏生产大队的领导经验,需要有陈书记在身边为他指引方向,掌舵大局。陈福中书记了解这个诚恳的山里青年,更懂得刘有喜不是在卸担子而是殷切地希望得到他的帮助,陈书记点点头,答应了。最终刘有喜便走马上任了穿石渡西村生产大队长一职。
“山雨欲来风满楼”,1966年注定是个极其不平凡的年头。像穿石渡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偏僻山乡,岁月似乎还相对平静,但距离这里不到五百公里的省会长沙,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用“天翻地覆慨而慷”来形容,丝毫也不夸张。1966年,五月底,长沙彻底沸腾了。从中央“五.一六通知”《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后来被称为文化大革命十六条开始,这座千年古都燃起的文化大革命熊熊烈火,彻底打破了它往日的平静岁月。古老的文化历史名城被文化大革命的浪潮裹挟着,簇拥着,喧嚣着,以摧枯拉朽之势,以雷霆万钧之力,向历史的纵深处,跌跌撞撞,摇摇摆摆,艰难而又无序地走了过来。尤其是岳麓山下,高校林立,人文汇卒,莘莘学子得以修身养性,涵育学识之地,一时间成了文化大草命烈火焚烧的中心。
这里文明与野蛮在宣战,毁灭与新生在激烈地交锋。执教并进行教学科研的湘雅医学院文湘河副教授首当其冲,他再次被推向了风口浪尖之上。当然,不止是文湘河,还有更多的专家学者,三教九流,他们都将被历史重新审视,他们的命运也将在文化大革命这条没有航标的长长河流中,沉沉浮浮,七弯八拐,或随波逐流,或跃上潮头,或触礁身亡。好不容易回到湘雅的文副教授,两年来的教学和科研,让他在医学的神圣殿堂,休养生息,夯实底蕴,致力尖端。他和王教授领导下的科研工作,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突破,他们正欲把课题研究的探索和积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上升为可以临床试验,甚至可以推广的成果。然而,历史有时往往会在关键时刻,给人的命运开开玩笑,获得一些暂时的恶趣。
文湘河和一大帮专家、学者、教授,被学校里称做“红卫兵小将”的学生,押着推上了聚光灯下的高台。他们无一例外地头戴着纸糊的,写有“反动学术权威xxx”、“走白专道路的急先锋xxx”、“死不悔改的大右派份子xxx”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xxx”、“国民党反动派潜伏的间谍特务xxx”的高帽子;胸前挂着与高帽子上写有相同字样的,马粪纸板的牌子,低着头,弯着腰,手被绳套绑着站在高台上。台下站满了群情激愤,斗志昂扬的老师学生和一些四面八方来的群众。这些年青的红卫兵小将们,他们每天出演的就是,口号冲天响,拳头对空扬,你方唱罢我登场,揭露批判当戏唱的闹剧。一时间,他们把翻老底,算旧帐,你上线,我上纲的剧情无节制地推演。他们扮演着一个个顽劣不堪,斯文扫地的角色,你挥拳,我扬掌,吐唾沫,踢脚板,一个比一个来势凶猛,一个比一个斗志高涨。一场批判斗争下来,老弱病残的走资派也好,反动学术权威也罢,不是倒地不起,就是冷汗淋漓或疲惫昏厥。而这时,被这群红卫兵狂热煽动的一群盲目的群众演员,也热血涌上昏头,他们更加的昂奋,高喊着:“打倒xxx走资派,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或“x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或“痛打落水狗,砸烂xxx的狗头!”这一类所谓的革命口号,推波助澜,把这出历史闹剧推向了高潮。最后在激昂高亢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大合唱的歌声中,这场批斗大会就结束了,但这出亘古未有的人性泯灭的历史闹剧还只是徐徐拉下了第一章节的大幕!
文湘河回到家,已是深夜了,他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孩子们都睡下了,只有妻子还在灯下,默默地担惊受怕地等着丈夫归来。她给湘河打来热水,为湘河擦去满脸被涂花的印痕,擦去嘴角和手上的已干涸的斑斑血迹,她又拿来热水袋,为文湘河的青肿眼,伤腰瘸腿做热敷。文湘河用颤抖艰难,有点伸不开的手掌,接过周忆花手中的热水袋说:“忆花,去把给我留的饭热下,我从早上七点被押去游街,到现在水米沒打牙哩。”
周忆花实在忍不住了,她把文湘河的头抱在自己的胸前,用手绢捂住嘴放声大哭起来,她怕哭声吓醒常常惊悸的孩子,马上又停止大声哭泣。抽泣着,悲愤地对文湖河说:“都怪我,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不要你回湘雅,留在瑶岗仙,在肖局长那里,就不会遭这番劫难,受这样的罪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又犯了哪家的王法,他们为什么下手这样狠吗?”
文湘河摇摇头,沙哑着嗓子,艰难地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说不定,瑶岗仙也不能置身世外,这场汹汹的文化大革命到处都是这样呢!”说着他摆了摆手,周忆花便去门口厨房热饭去了。等周忆花端着热好的饭推门进来,文湘河早已歪在竹椅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湘雅的红卫兵小将们,吆三喝四,拥塞在楼道里,喧嚣着要拥押文湘河去看大字报。周忆花开门出来,她不慌不忙,沉着冷静,笑着对那群年轻的红卫兵小将说:“你们要押文湘河去看大字报,我不反对。但这是家属楼,这一大早,很多老人和小孩还在睡觉,你们这样吵闹,恐怕不妥吧?你们都是大学生,是文化人,最起码要有尊老爱幼的礼貌吧?”那群红卫兵小将安静了一刻。
“你算什么,你莫废话,小心连你一起,抓去批斗!”其中一个歪戴着没有帽徽的军帽,穿着沒有领章的军衣,斜系着皮带,二十岁不到的小青年,对周忆花斜着小眼说。
“我算什么,我不算什么,我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子孙,是学院阅览室的工作人员。我还告诉你,你好好想想吧,小年青,你到湘雅是来学习的,不是来瞎混的。你以为运动一来,好玩得很,整天不是写大字报就是抓人斗争。那运动一结束,你学到了啥本事,分到哪里,别人会不会要你呢?即便你不在乎,你看你这样子,歪戴帽,斜穿衣,走到人群里,谁又会把你当好人?你来抓我,你来呀,我看你敢伸出爪子来啵?”
一夜之间周忆花陡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她知道这场运动中时时突现出的“血统论”似乎在这批斗辩论的场合特别管用。她出身赤贫农家庭,何况她既非学术权威,更不是什么走资派,一个家庭妇女还怕这些一时逞狂的懵懵懂懂的红卫兵小将吗?于是她不卑不亢,理直气壮,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突然浮现在她漂亮的脸膛上,她便冲着那个狐假虎威的歪戴帽斜穿衣痞里痞气的红卫兵小将,威严地说了刚才一段话。她这一下子把那个小青年也给震住了,其余的人也都不吭声,人群中开始有人催着走,有的已朝筒子楼外走出去。
文湘河戴着高帽子,挂着马粪纸牌,他无奈地对那群突然就蔫巴了的红卫兵说:“走吧,同学们,去看大字报去!”憨憨和瑶瑶睁着一对惊恐的大眼睛,望着这群悻悻而去的红卫兵小将,押着五痨七伤,疲惫万分的爸爸走出筒子楼。
学院里到处到是大字报,大字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毫不夸张。除了教工一食堂、二食堂的大字报墙,学院还在办公大楼前,教学大楼前,用铁丝拉起大字报的张贴长廊,一排排、一行行,蔚为壮观。晨风吹起,大字报随风飞扬,有的被风吹落撕开,那被吹落撕裂的大字报便飞上半空,或飞往更远处。风一停有的大字报落在水中,一经浸泡,便沉入水底;有的被吹到垃圾堆,成了垃圾的一份子;有的被吹到墙边角落,撞墙落地,最后还是被清洁工人,扫进撮箕倒进垃圾筒。
文湘河被红卫兵押到一食堂的大字报墙,被看守着强令看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五花八门,一条条罪状也别出心裁,但落款都千篇一律。打倒xxx,火烧xxx,油炸xxx,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那些学生红卫兵小将,有的也看大字报,有的聚在一起谈话。其中一个矮个青年对正聚集谈话的一群红卫兵小将说:“看见了?刚才汪小眼被抢白了吧,平时他那样窜,不照样被呸得燋干的。”
另一个瘦高瘦高的男生接着说:“刚才文教授的老婆,那阅览室的女的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表面上是冲着汪小眼说的,实际上还不是说给我们大家听的。”
“我认为她讲得对,照这样我们瞎混几年,能学到什么呀,搞完这次揪斗,我再也不参加了,反正现在不上课,不如借几本书,回去自修。”一个扎短辫子的女同学说。
“我也是,我也是,不回家,就去图书馆、阅览室,或者寝室去看书。”另一个剪短发的女同学附和着说。
正在这时,食堂采购员崔德宝将采购回来的菜,正分捡在三轮车上,往保管室拉。他抬头看见大字报墙边,歪站着一个痞里痞气的红卫兵,押着文湘河看大字报。那个红卫兵,叉着腰正对文湘河,斥责着什么。于是他骑着三轮车,急驰到那个呵斥文湘河的红卫兵身边。他把三轮车的铃子一阵猛摇,三轮车擦着那个红卫兵而过,三轮车后挡板的钩子,挂住了那个红卫兵斜挎的黄书包,车朝前一拖,那红卫兵立身不稳,四脚朝天摔了个仰巴叉,黄挎包里的宣传单也全抖落飞散了一地。崔德宝不但沒有道歉,反而对那红卫兵大骂道:“好狗不挡道,这是教工食堂,你叉着腰歪站在这儿人摸狗样,窜什么窜,摔死你,哪个负责?”那个叫汪小眼的红卫兵头头,从地下爬起,刚要发威争辨,不知食堂是谁,提着一桶泔水就朝他泼了过去,倾刻间他就成了臭哄哄的落汤鸡,骂骂咧咧押着文湘河离开了。
一天下了班,周德山锁好保管室大门,回到姐姐家。憨憨冲过去,一把抱住周德山,对他说:“舅舅,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都沒有回来,我和瑶瑶,好害怕,好怕呀!今晚,爸爸被红卫兵拖去批斗,妈妈怕爸爸又挨打,也去了批斗现场。就我和瑶瑶妹妹在家。我们好怕红卫兵又闯进来,抄家翻东西。上次来一大班子红卫兵,其中一个叫什么汪队长的,好凶好狠,在爸爸面前把皮带甩得哗哗响。嘴里骂爸爸是什么反动学术权威,什么死不悔改的大右派,国民党反动派的孝子贤孙,大特务,好多好多,非说爸爸藏着什么委任状,情报什么的。爸爸什么也不说,随他们翻呀,咂呀,他们把我的奖状都撕掉了,还把瑶瑶的储钱小猪罐摔碎了。瑶瑶抓住那个汪队长,要他赔小猪罐,他把瑶瑶甩到一边。爸爸冲上去跟他理论,那个汪队长,斜着一对小眼,恐吓爸爸,说这还是轻的哩,如果爸爸始终不交代罪行,他还有更厉害的。”
周德山听完憨憨的哭诉,气得浑身打抖。他握着拳头,对憨憨说:“憨憨,这些人,一定会遭报应的。从今天起,舅舅每晚都会来,陪憨憨和瑶瑶的。”
“太好哒,太好哒。”憨憨边叫好边一蹦三跳。
“瑶瑶呢,怎么没见瑶瑶?”周德山问憨憨。
“瑶瑶去曾老师家练钢琴了,毎周两个晚上,周一和周五。曾老师两夫妇特别喜欢瑶瑶,曾老师她们家住在专家楼。听妈妈讲,她们是从美国回来的。”憨憨对周德山说。
“舅舅,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问了,你可别生气哦。”憨憨有几分神密地对周德山说。
“你问吧,小鬼崽子,这么神密的样子。”周德山笑着拥过憨憨。
“舅舅,你为什么不找舅妈呀?”憨憨抬头望着周德山问道。
“你这个小鬼崽子,这是你该问的吗?你才这么屁点大。我不想给你找什么舅妈,一个人多自在,找了舅妈,我还能天天来陪我可爱的憨憨、瑶瑶吗?你说是啵”说着他扳过憨憨的小脑袋,在憨憨漂亮的脸蛋上叭叭亲了两口。
“舅舅,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准告诉妈妈。前天晚上,夏伯伯来了,他和妈妈小声谈话,我听到了一点点。夏伯伯要给你找舅妈哩,说有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彭阿姨,他要介绍给你做舅妈。妈妈好像很高兴,答应这个礼拜六晚上,让夏伯伯领彭阿姨来家看看。你不许告诉妈妈哦,要不妈妈又该骂我多嘴了。”憨憨在周德山怀中说。
“不告诉,不告诉你妈妈。憨憨真是舅舅的好憨憨,告诉舅舅这么神密的事,我怎么还出卖你呢,那不成叛徒啦,是不是?”周德山笑着对憨憨说。
“舅舅,舅舅,瑶瑶好想你,你都几天没来了。”正说着,瑶瑶推门进屋,一把赴进周德山怀中。
周德山抱起瑶瑶:“哦,舅舅快抱不动瑶瑶啦,瑶瑶,你一个人回来的?”
“不是,曾老师送我到家门口,她就回去了。曾老师、黎叔叔真好!曾老师教我弹钢琴,黎叔叔就跟我泡蜜糖茶,还拿美国的饼干给我吃,他们好喜欢,好喜欢我的。但是曾老师她和黎叔叔下个星期就要回美国去啦。他们说,在这里呆不下去啦,反正又没课上。舅舅,我学钢琴才刚有点进步,曾老师她和黎叔叔就要走啦,真可惜,我真正舍不得曾老师和黎叔叔走。呜呜呜……”瑶瑶在周德山怀中说着竟哭了起来。
“我们瑶瑶这么漂亮,这么聪明,不哭啊,曾老师和黎叔叔也是吓坏了,好在他们是美国来的专家,可以回美国去啦,唉,你们的爸爸就没有那么幸运啦。来瑶瑶,舅舅打水给你洗脸洗脚,我们等你爸爸妈妈回来吧!”周德山放下瑶瑶,准备去打水。
“还有,舅舅,那天那个坏蛋红卫兵哥哥,哼,呸,他没资格让我称他什么哥哥。他打碎了我的小猪钱罐,还把我甩到一边。他真坏!”瑶瑶撅着嘴,气愤地对周德山作控诉状的说。
“是的,他根本沒资格让我们的瑶瑶称他做什么哥哥,他就是会打好人的大坏蛋。可是瑶瑶,下次那班人再来家里,你和憨憨哥哥赶紧躲起来哦,那些人打人打红了眼,是连小孩子也不会放过的。你们只能躲起来,舅舅的话,你们听到沒有?”憨憨和瑶瑶看着舅舅,听话的点了点头。于是周德山遂去取脸盆和毛巾,准备跟瑶瑶洗脸、洗脚。
第二十五章 有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