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钦如看着门外的丛栀，对方这次来，手上也没有空着，提着一兜子的大个枇杷。
　　人老了，有时候就是没有食欲，吃点酸酸甜甜的水果会好很多。
　　而且……陈钦如心想，这女娃子还真是厉害。
　　他因为前几年的批斗，一直到现在的身体都不算太好，其中以咳嗽最为严重。
　　最难受的时候莫非就是一夜一夜的咳个不停了。
　　丛栀买的不只是枇杷，还有大半兜子都是顺带着薅走的枇杷叶。
　　无论是枇杷还是枇杷叶，煮水喝都是有止咳的功效的。
　　陈钦如此时心中自然是有所触动，又看了站在门外的丛栀一眼，清了清嗓子。
　　“有什么事？”
　　丛栀见老爷子终于肯搭理自己了，抿出一个笑，朗声回答：“陈叔，我是想请你去军小学做音乐老师的，您看我们先进去说怎么样？”
　　陈钦如家选的地方偏僻，但是都是在同一个家属院，又能够偏到哪里去？
　　现在正值下班时间，有的人来来往往，见到屋子里的久不露面的怪老头出来了，都要好奇看上一眼。
　　丛栀站在屋子前，大家也纷纷和她打招呼。
　　两个人的关系虽然别人不会多想，但是一直这样站下去到底也不是一回事儿。
　　陈钦如装模作样咳嗽两声，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打开门闩。
　　他板着脸，声音也是严肃无比：“进来吧。”
　　丛栀眨了眨眼，跟在他的身后进了门。
　　屋里空荡荡的一片，除了必要的桌椅外再没有什么其他的物品了。
　　陈钦如坐在椅子上，见丛栀脸上没有任何看不起的表情，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些。
　　丛栀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笑着看向老爷子：“陈叔，我听张嫂子说您总咳嗽，所以给买了点枇杷，枇杷很甜，枇杷叶煮水也能止咳。”
　　陈钦如闻言，果然是张嫂子将此事告诉的丛栀。
　　他一时间又来了脾气，有些吹胡子瞪眼的。
　　“这个张红梅！真是大嘴巴！”
　　丛栀见他一副气急的样子，连忙给他倒了一杯水，“陈叔，您别急，张嫂子不都是为了您好！”
　　陈海东之前在战场上帮过张红梅的丈夫，救了他一条命，所以之后张红梅一直都是拿陈钦如当亲爹来照顾的。
　　即使陈钦如的脾气再古怪，她都没有一点嫌弃的。陈钦如也知道她对自己好，但是他的脾气一直阴晴不定，有时就忍不住出口伤人。
　　一口冷水灌了下去，陈钦如才感觉气消了一些，但是还是不想听丛栀说张红梅的好话：
　　“她就是看我对她太好了，想要看老爷子的笑话，就是皮痒了！”
　　丛栀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参与这样的话题。
　　等到陈钦如终于缓过来了，看着丛栀的小脸，皱眉问：“你是要我去当音乐老师？”
　　见丛栀点头，他“哼”了一声，撇过脸，“不去。”
　　丛栀没想到原本像是有机会答应自己的陈钦如变脸变得这么快，她看着老爷子皱巴巴的、略显固执的脸，一时有些无言。
　　沉默良久，丛栀再度询问：“陈叔，为什么？能告诉我原因吗？我知道您当时受了不少苦，但是现在是在家属院了，有部队护着，只要你对家属院做出了贡献，就没有人会因为成分看不起你。
　　就算是真的有人这么做的话，我也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已经到了七五年，崭新的一年，陈叔你也要向前看，不应该停在从前了。”
　　这样一番话下来，让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的陈钦如沉默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皱巴巴像是树皮一般龟裂的手，和先前搞音乐是纤长光滑的手已经全然不同了，原本都已经准备好了的那些说辞现在全都憋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丛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错，但是他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愤怒。
　　自己的经历丛栀从来没有经受过，他在接受批斗的那些年，站在高台上受尽屈辱的那些日子早就已经深深地刻入了他的心头。
　　这些他数着分秒过去的时间，一件件难扼的苦难，怎么可能被轻易抹去。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样的道理谁又不知道，但是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做到？
　　想到了这里，陈钦如的表情也不好看。
　　他把手边的杯子推远了一些，用冷冰冰的声音送客：“丛同志，我心意已决，你还是先走吧。”
　　丛栀深吸一口气，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那一番话是有些不妥。
　　她没有经历过陈钦如所历经的事情，自然也没有办法与他感同身受，就这样贸然让对方向前看，陈钦如自然心怀怨念。
　　她知道了自己的错处之后很快就低头认错，“陈叔，对不起，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一边的陈钦如立马就打断了她：“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你快走！”
　　老爷子的声音不高不低，但是雄浑有力，听起来像极了训斥。
　　丛栀被吼得一愣，心中涌上了几分淡淡的失落。
　　原来陈钦如真的不愿意多听自己说几句话吗？
　　眼见着陈海东也快回来了，丛栀也不好继续和他拉扯下去，丢下一句“那明天再说”之后就打算离开。
　　陈钦如被她的话一噎，感情这小妮子还没放弃呢。
　　“没法再说！”
　　丢下这句话之后，陈钦如撇过脸去，丛栀却没放在心里。
　　反正今天没成功就明天再来，明天不成功就后天，家属院就这么一个有音乐天赋的，总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出了门口的时候，丛栀还遇上了刚好回到家的陈海东。
　　见到了她，陈海东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嫂子好，今天的包子很好吃，谢谢嫂子。”
　　丛栀也眯起眼睛，回了个笑，“你喜欢就行。”
　　两个人没有多说，丛栀道别后就往家赶。
　　看着丛栀的背影，陈海东的唇角压了下来。
　　见她这样子，自己家老爷子是还没有答应？不然不可能脸上不带一点笑的。
　　当然，她对自己的笑纯属是礼节性的假笑。
　　想着昨天晚上老爷子那一副笑得见牙不见眼还不自知的样子，怎么今天又突然变了卦？
　　陈海东摸了摸下巴，转身关上院子门，进了屋子。
　　进去的时候，陈钦如还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眼神是看着桌子上的枇杷的。
　　陈钦如节省，陈海东一个人的工资养两个人，也没有什么钱，所以这自然不会是陈钦如买的了。
　　那就是刚刚离开的丛栀带来的。
　　陈海东坐了过去，哥俩好地搂着陈钦如，“爹，你这是在看什么呢？”
　　陈钦如瞪了他一眼，没好气把他的手臂抖下来，“你还管起来老子了？”
　　陈海东看着他，原本笑嘻嘻的神色突然严肃了些，他看着陈钦如低声说：“爹，你不要被以前的事影响，我觉得你去当音乐老师挺好的……你不是喜欢小孩吗？”
　　面对陈海东，陈钦如的嘴不再那么硬了。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之中满是颓废。
　　“就我这成分，不合适啊……不合适。”
　　还有一句话陈钦如没有说出来，他自己是一条老命了倒也不要紧，但是陈海东却被他拖累的这么多年缺还只是一个小兵。
　　要是自己真的再一次被人举报了，他害怕自己给陈海东带来的不好影响会更多。
　　要不然说陈海东是陈钦如儿子呢，陈钦如想的什么被陈海东一眼看穿。
　　他恰似无所谓一般耸了耸肩，“爹，你别管我，快去当老师，到时候赚了钱给我娶媳妇。”
　　陈钦如闻言，把心里所想的全都抛之脑后，有些震惊地看着陈海东，嘴唇上下哆嗦，“你……你终于改变主意了？”
　　陈海东点头，“对啊，成分不好咋啦，也有人愿意跟我，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多好，所以现在想要存够钱才能娶老婆。”
　　陈钦如站了起来，转了个圈儿，跺着脚，眼角泪光闪烁，“好好好，爹给你存钱，你小子早点给老子生个大胖孙儿！”
　　陈海东毫不心虚地点了点头，在心中对自己素未谋面的未来妻子道了声抱歉。
　　陈钦如自己因为成分原因已经苦了好几年了，他不希望之后的时间他为了自己的前程畏畏缩缩。
　　陈钦如想要做什么就大胆去做，这才是陈海东所希望的。
　　第二天早上，早就调整好了心态的丛栀带着自己前一天包的饺子，再次去了陈家。
　　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过去的时候大门是敞开的，院子里边儿陈钦如还在背着手晃晃悠悠地打圈走。
　　丛栀到的时候刚好对上了他的视线，老头还是装模作样地板着脸，丛栀倒是最先露出了个笑：
　　“陈叔，早啊，做了点饺子，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说着，丛栀把手里的饭盒递了过去，陈钦如利索接过，带着那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说道：“饭盒洗干净我再给你。”
　　这么一句话，丛栀却从中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的眼神一亮，这是答应要去军小学当音乐老师了？
　　“诶诶，好！陈叔啊，你看今天给军小学合唱团选二十个合唱队员有空吗？”
　　丛栀趁热打铁。
　　陈钦如点头，“可以，而且我也答应去当音乐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