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在我舅爷家邻居的院子里玩耍时,会从不远处开启着破旧木板门的孤独小屋里看见门后盘着的乌黑的灶台,灶台上还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些碗瓢。再往里瞅后面的墙壁像烟薰火燎般地那么黑暗,里面是他和他的狗群们睡觉的地方。
不知道他整天吃什么,而且拿什么喂他那一大群狗们,我们很少见他生火。只看见他整天什么都不干,蓬头垢面地领着他的那群狗逍遥自在地到处游荡。我们这里的人在很多不同的地方都见到过他和他的狗群。他的狗们虽然看起来都很凶猛。遇到生人看到他那阵势庞大的狗群,因害怕而缩着脖子远远地躲在路边不敢动弹的时候,巴爷就会厉声吓住那些东游西窜,到处乱跑乱动的狗,让它们变得和顺些,以便陌生人不再感到害怕。巴爷所穿的衣服虽然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却并不破烂,我经常看见他顺墙坐在暖和的阳光里,将上身脱得精光。他一面逮藏在衣服褶皱里的虱子,一边缝补衣服上的破洞。他也会细心地捋开狗毛,为他的狗儿们逮虱子,那些狗们会舒服地躺倒在他前面的阳光里,高高地支楞着腿爪,显得极享受的样子。
一到晚上,他的狗们会在他屋子的周围来回游荡,并此起彼伏地一直吠叫到天亮,好像人们都已经习惯了,都能在那巨大的狗的合唱中安然入睡。但我有时候会在漆黑的夜里被这房前屋后巨大凄厉的狗吠声吵醒而再也难以入睡。有一天深夜,当我再次被吵醒而恨恨地久久不能入睡时,无奈之下我悄悄地在黑暗中爬起身来,趴在窗户下方的小玻璃上向外观望,在明亮皎洁的月光下,狗儿们四处游荡的眼睛像空中明亮的星星一样放射着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幽蓝的光芒,地上是它们四处滚动的巨大黑暗的影子。
在离我舅爷家不太远的村子中央,有一个水面宽阔的很大的水塘,我们这里把这样的水塘都叫做涝池。因为它是雨季积蓄村子里四处涌流而来的雨水形成的。在干旱少雨的时候,涝池里的水会变成暗绿色并发出难闻的臭味,水面会迅速下降,有时甚至会干涸见底,露出里面深黑难闻的淤泥。但等几场雨过后,涝池里又会重新铺满荡漾的水波,雨水多的时候,涝池里溢出来的水会顺着旁边的沟渠流走。当经过几天沉淀之后,浑浊的雨水会变得清澈而波光粼粼。干农活的人牵着牲畜路过的时候,会松开缰绳让牲畜们在这里饮水。涝池边会聚满洗衣服的妇女,半大的小子和孩子们会在这里游泳和比赛用石子打水漂。
那个宽阔的涝池周围长满了粗大黝黑的垂柳,证明它存在的年代已十分的久远。那些垂柳将它们细长柔顺的枝条披散着低垂在宽阔明亮的池水之上,在微风的不停摇荡中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圈迷人的水波。特别是在料峭的早春,当别处还是一片乌濛濛地灰暗的时候,涝池周围的垂柳们已悄悄地披上了鹅黄的新绿,性急的鸭子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排着队跳入水中,在垂柳的枝条在水面上划出的阵阵水波之中悠闲自得地不停地游动着。
涝池旁边在我舅爷家族一户人家的门口,有一棵很高很粗大的梨树。它是那样的高大,以至于你站在树底下高昂起头都看不清它的轮廓,而须退后二三十米才能看清它的全貌。特别是春天的时候,当一夜的春风吹遍,忽然人们在扑鼻的沁香抬头看见它已开满了洁白的美丽的花朵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抑制不住的欣喜。当满身开满了美丽洁白的花朵时,我觉得它更显得高大挺拔,我常常怀疑它不应该长在地上而应该长在明亮的月宫里。因为在月圆之夜,当明亮的月光辉煌地照向大地的时候,我常常抬头在那个明亮的玉盘之中,隐隐看见一棵非常高大茂盛的树木,我想它应该像是那株高大的梨树一样的树木。后来长大些的时候,我知道月宫里有嫦娥和玉兔,还有陪伴着她们的枝繁叶茂开满鲜花,香飘四海的高大的桂树,以及桂树下伴酒而眠,长睡不醒的失意的吴刚。我没有见过桂树,但我想它应该像那株高大的梨树一样夺人魂魄,美丽动人。
它那一树夺人魂魄妖艳的洁白,如云似雪。当人们在地里劳动的时候,不论你站在什么地方,一抬头都能看见它那高大的一身美丽妖艳的洁白,它立即使人们忘记了劳作时的劳累和艰辛。当人们出门在外的时候,一抬头也能看见它那高大的一身美丽妖艳的洁白,它就像远远地站在永不消失的地平线上,使人们忘记了旅途的劳顿。后来,当流落在外的人们四处飘泊的时候,常常也会抬头看见它那高大的一身美丽妖艳的洁白,它就像飘荡在远远的天边,慰藉着在外飘泊的游子思乡的心灵,以免他们过多地在孤独的时候流下酸楚的泪水。我舅爷在外工作的本族兄弟叔侄亲自或由他们在外繁衍的子女们代笔,还在写向老家的问候信中,不止一次地提到那株高大的盛开着一树美丽洁白的鲜花的梨树。他们的信来自五湖四海,其中还有一封来自遥远的大洋彼岸的夹杂着如鸡肠子般奇怪字符的信件,他们的雪白的信纸和信封,包括上面的写满字迹的墨痕,都毫不例外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洁白的梨花的香甜。
第5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