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石晶是在将近中午的时候进了村。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村落，熟悉的小河和树木，熟悉的人儿，虽然一切都变了样，但她仍旧感到如此的亲切。她没法不承认，她就是在熟悉的环境中长大成人的。
　　快到家的时候，她听到邻居两个老太太在小声嘀咕。其中一个牙齿全脱光了，满脸的褶皱，和善的笑容藏着一丝不屑。她声音洪亮的对另一个说：“瞧，石晶这丫头真是越长越标致了，全村绝没有第二个。”
　　另一个说话倒有些谨慎：“可不是，我就不相信老程家能种下这么好的苗子。”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家泥鳅年轻时在外混了几十年，什么也没捞到。人家程大山刚出去半年，就抱回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
　　“你说怪不怪，石晶她妈刚到我们庄六个月，石晶就出生了。”
　　“没什么怪的。现在不是有一句很时髦的话：先上车后买票。”
　　一个老太太正要滔滔不绝的往下说，另一个却止住她，示意程石晶注意到了他们的谈话。两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不说话了。
　　出于礼貌，程石晶热情的向他们打招呼。在心里，却不知道怎么尊重他们。
　　程石晶刚要转身走时，一个老太太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石晶，忘了告诉你，你们家这几天可热闹了。”
　　另一个露出一脸怪异的笑，脸干巴巴的，像一张树皮，扯着嗓子说：“你爸力战群雄，你妈连个忙也帮不上。”
　　这是一个让她产生爱的地方，也是一个让她发现恨的地方。
　　她情不自禁的想到了小学思想品德上的一则漫画：邻居家着了火，全家正心急火燎的往外搬东西。一个小孩爬到墙头上，满脸兴奋的向大家呐喊：“快来看啊，我邻居失火啦！”看到这一幕，她竟和同桌狂笑不止。现在，她却感到无比的羞愧。人怎么可以这样呢？
　　路过奶奶的老院时，四叔无精打采的走了出来，头上戴着孝，腿上扎着麻绳，满脸沉郁。不用四叔明说，程石晶已经知道了一切。此刻，她的心彻骨的凉，好像她所有的奋斗都成了泡影，她渺茫的承诺彻底化成了灰烬。她撒腿跑过去，趴在奶奶的灵柩前嚎啕大哭。只有真心的恸哭，才能使她负罪的心灵稍微好受些。
　　大姑妈看到这一幕，也哭天抹泪的说：“我的娘啊，你的孩子再也看不到你了。我受苦受难的亲娘啊！你不是想你的孙女了吗，她现在回来了，你快睁睁眼看看吧！”程石晶不求奶奶睁开眼，只求奶奶安心的离去，免受尘世之苦。她不会演戏，她的每一滴泪都是心灵磨砺成的珍珠。她也不会说，她不知道该向奶奶说些什么。奶奶走了，像风一般走了，消逝了。但是奶奶慈祥的面容，却永久的留在她的心里。她知道奶奶爱吃烧饼，这次，她也没忘了买。她从书包里缓缓的掏出一摞尚有余温的烧饼，轻轻的放在奶奶的灵前。然后，她直起身子，深深的鞠了一躬。
　　她走出了灵堂，大姑妈也跟了出来，亲切的握住她的手，开始叨叨不休：石晶啊，乖乖，我的好孩子。咱们程家，数你最有出息。我在奶奶灵前替你烧高香，保佑你上大学，当大官，让我们老程家扬眉吐气。你晓得，你最有知识，也最懂事，十个你爸也顶不上你。哎，不要提你爸了，我伤透了心啊！这个混账，畜生，王八蛋，我可是她姐姐，亲姐姐，他竟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的把我骂的狗血淋头。哟，简直活不下去喽！我恨不得一头撞死，随你奶奶去了。石晶啊，乖乖，我的好孩子，当着奶奶的面，咱要做个诚实的好孩子。你想想看，你二伯当你的面给了你爸一千块钱，这是真的吧！石晶，奶奶看着呢，咱要说实话。
　　大姑妈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到最后才进入正题，其他全是铺垫。没想到，程石晶只是摇了摇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大姑妈并不灰心，坚持念叨：“好孩子，姑妈没别的意思。你二伯给你钱上学，天经地义，谁也管不着。你晓得，你爸是个糊涂虫，你二伯的脑子也不好使，一千块钱莫名其妙的就没了。钱要是落在你的手里，我也就不问了，反正早晚是要给你的。只是要是丢了的话，就太可惜了。”
　　程石晶还是不住的摇头，她迷惑了，二伯丢了一千块钱与奶奶的死有关系吗？
　　大姑妈无计可施了，只得说：“乖乖，你要真没看到，也没什么，就当姑妈什么话也没说，回去也别跟你妈说我问你了。哎，你妈可是个有心计的人呢！”
　　程石晶不明白，她想问大姑妈，什么叫有心计。不没心没肺的说话，只默默无闻的做事，这就叫有心计吗？她知道，姑妈心中的心计，觉对算不上一个好词。但是，她是没法与大姑妈讲通道理的。人人都有心病，人人都把自己的利益看得至高无上。在农村，你很难做好一个人。太老实了挨批，太刁钻了挨骂，做个中间人吧，别人说你怀着鬼胎，有心计。太吝啬的别人说你是铁公鸡，太乐善好施的别人说你缺心眼，做个中间人吧，别人说你圆滑，有心计。从小到大，她仿佛看到的是一个黑白颠倒的社会：帮助别人等于害了自己。我的痛苦，就不让你知道。只要你过得比我差，我就高兴。想共同致富，没门。要我跟你合作，下辈子吧！想搞个人经济，我教你倾家荡产。那是当时几乎整个村民的个人主义状态。
　　在这样的社会里，当衣食住行解决以后，人们还需要解决什么呢？这是程石晶一直苦思冥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