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唐,明宗十六年。
秋初,天高气爽,澄空如练。地处南方的玉溪城还未散尽夏末的暑气,温暖的日头照的人怠惰闲散。
前一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的两件事,南泽宝藏和杀人狂魔,都以始作俑者被官府捉拿归案、当场处死为结局,尘埃落定。皇帝龙心大悦,去龙泉沐浴后,顺便巡游江南,改道玉溪。现下炙手可热、决定国家命运的那几人,便都在玉溪城行宫内。
此处是玉溪最好的青楼之一。偌大的地方,却只有一桌客人——桌上是山珍海味、甘醴佳酿,八九个美艳过人的姑娘,陪着三个锦衣华服的男人,笑语连连。
这三个男人,是皇帝身边随侍的文武散官。这些人平时都待在京城,难得来这莺飞燕舞的江南,当然不能放过机会,大手笔地包下了整个楼,只挑最美丽动人的姑娘在旁伺候,预备尽情玩乐一番。
那一众女子中有个着紫衣的,肤如凝脂、容色过人,就坐在那武散官的左手边,这时怡怡然为他添一杯酒,娇声道:“不知官人在这里待几天?今晚可留下?”
那男子色眯眯地抬起她下巴,“我留下,你今晚陪我?”
达生笑若娇花,扭过脸娇滴滴地啐一声讨厌,心里已经用十二种路径将这个男人凌迟处死。那男人看得吞了口口水,然后遗憾似的哀叹道:“可惜不能留,我们家老爷最近心情好,晚上要办宴会,我们都得去。”
心情好。达生一边配合着演戏,一边心中冷笑。他闲来无事,当然是心情好。
当今皇帝昏庸无能,这早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朝廷里太师赵豫掌握大权,欺上瞒下、结党营私的事层出不穷。所幸现在还有骠骑大将军寒九城重兵在握,能牵制于赵豫,又有太子殿下才干卓绝、器宇轩昂,从旁监督,才不至于搞得民不聊生。
达生跟他们绕了半天,才搞清楚皇帝在这里只留三天左右。那么萧百川也只能留三天了,幸好提前让夜萝赶来的,不然就错过了。
他们这边说完话,台上的舞姬一曲舞毕,正想退场。一个文官眼尖,将她叫住,眯着眼打量两圈后,大爷地命令她来自己身边坐。
向梓砂瞧了那个獐眉鼠目的人一眼后,一边暗自恶心一边低眉顺眼地走过去。好在达生在这儿,她也不会吃什么亏。
要怪就怪闲不住非要跟达生出来做事的她自己吧。
达生在她走过来的功夫极自然地凑到那文官旁边介绍:“官人,这是我妹妹红燕,还小呢不懂事。您叫她下来,是闲我不够好咯?”
她语调含嗔带怨,软得向梓砂都要起鸡皮疙瘩。那个文官一时也晃了神,瞪着眼直看达生裹胸上方那一片滑腻皮肤。旁边一直被达生陪着的那个武散官不乐意了,醉醺醺地站起来一把将达生拉进自己怀里,狠瞪一眼文官。
向梓砂立刻有种其实穿越到三国的感觉。
至乐就是在这个绝妙的时机进来的。他人高腿长,老鸨在旁边费力地追着,额头冒汗。他说了什么,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厚沓银票甩过去,那表情像是要用银票拍死谁一样。
玉溪城到底不比长苏是他们自己地盘,至乐摆不出老板架子,只好用钱硬砸。老鸨拿着钱发愣的当口,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不动声色从男人怀里钻出来的美丽女人。他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默然把达生拉进自己怀里,又掏出不知多少钱往桌上一拍,“这女人是我的,打扰各位雅兴了。”
他说完搂着达生就要走,那个武官最先回过神来,一把拧住至乐肩膀,怒道:“小子!敢从我们手里抢人?活得不耐烦了吧!”
至乐一声不吭,也没什么反击,那武官挥拳砸下去,被达生纤纤玉指捏住手腕使巧劲一扯,反手将人扭住。达生那一整天的笑加起来都没有现在这个容光照人,“官人,我家少爷来了,只好就此别过永不再见了。”
至乐的脸在听到“少爷”二字时可疑地红了红,然后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向梓砂见状也跟上,和达生一起后一步出了门。
他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地生闷气,却还是顾及到她们两个的穿着,挑各种偏僻的小路走。
向梓砂莫名其妙,“达生,你以前没有这样收集过消息吗?他每次都这么生气?”
达生扬着削尖的下巴有意无意地瞄一眼前方,“从别人嘴里套话的事从来大都是这样的,都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发什么病。”
前方人的脚步立刻顿了一下,继而委屈兮兮地回到女王殿下面前。高大的男人低着头看她,小孩似的表情。
“我不是生气。我是在心疼你。”至乐边说边拉达生的手,“我很心疼你。”
达生殿下吹弹可破的薄薄皮肤上立刻染上一层红,她装模作样地抽了两下手没挣脱,也就不动了,别别扭扭地让他牵着。又走一段出了小巷,三人从‘落英’后门进去,至乐就在达生的灼灼目光下老实地松了手去干活。达生和向梓砂两个回屋去换衣服。
两人边换衣服边聊,向梓砂才知道了至乐为什么说心疼达生。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达生不像秋水他们。他们虽说也有各种原因不能回家,但都是出身名门,从小衣食无忧,现在的性格作风里也都留多少着公子少爷的影子。她却出身十分贫苦。她的亲生父亲在她有记忆以前就去世了,母亲独自将她拉扯大,二人就靠母亲的针线活和邻里的接济勉强为生。
她六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戏班子。一个月后戏班子走时她们也跟着走了。后来她才明白,母亲那时是没名没分地跟了那个班头。
戏班子也不宽裕,不养闲人。在她母亲苦苦哀求下班头答应带着她,但是她也要学舞学杂技,跟着班子一起表演。她的一身舞技和学武的底子就都是那时练出来的。
她长到十二岁时,样貌已经初长成,见到的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夸一句‘美人胚子’。差不多就在那前后,班头迷上了赌。
“班头有一次输的太大急需用钱,就把我卖去了一家青楼。”达生轻描淡写,边说边褪去一身艳紫薄纱,换上平常的衣服。
向梓砂拽衣服的手顿了顿。难怪,至乐对逼良为娼这件事反应那么大。
达生被卖进青楼后自然是吃尽了苦头。虽说只是先做丫头,但她美貌出众,店里的杂役、打手毛手毛脚的也不少;青楼是认钱不认人的地方,她一个小孩子没有心机,受人欺负挨打挨骂也是常事。好在她自幼在戏班子,鱼龙混杂的场面见得多了,也没什么熬不住的,很快就学会周旋了。
三年过去,达生到十五岁时已经是绝色。没有姑娘肯带她,因为只要她在,男人们的目光就不会停留在其他女人身上。老鸨欢天喜地,大大地摆了一场竞价。
那天她被强灌了药,站都站不住,是别人给换好衣服,被四个男人用一架软榻抬出来的。她歪倒在榻上云鬓微乱,那场景香艳诱人得整座楼都沸腾了。最后她的成交价是三千两,得主是一个五短身材的公子哥儿。
“你也知道,青楼的规矩是立刻同房,”达生很快给自己缠好了腰带,又去帮向梓砂整理,“我和那个男人被一起送进房间。他扑上来,我就杀了他。”
向梓砂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达生整好腰带冲她微微一笑,好像那是她做过的一件挺得意的事一样,“那个男人一看就没什么用,当时又色令智昏,我趁他不备用发簪全力从他太阳穴扎进去,倒也不太难。”
她那时药力未过,只怕其间还是有一番纠缠。向梓砂想想,转开了重点:“你杀了人,青楼怎么会放过你?”
达生偏头一笑,瞧着她说:“那就是主上的功劳了。”
044达生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