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唐之北,有铁壁之城辽定,再北有白头山与铜关。
再北,翻过延绵不绝长年冰封的山脉,还有城,亦可说是小国,名为雪域。
这极北之地,位置偏远常年冰寒,只短暂三四个月的温暖,加上前有天险之峰,历史上中原的少数几次大规模侵犯都无果而归。虽两败俱伤,但雪域却从未被吞并融合过。东唐以来,中原国泰民安,鲜有扰事,只不过边关之地气氛紧张,又有赤狄等匪类作乱,总有些小摩擦。除此之外,雪域城也是一片安宁。
城主岳宇珩,自幼便与城中富商之女万玉婕定了姻亲。二十四岁登城主之位,英才无双,将雪域城治理得蒸蒸日上,颇受民间爱戴。虽说后来岳宇珩一度少年心性,迷恋上一个医馆之女不可自拔,为取消婚约闹得满城风雨,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双方家长百般阻挠下,岳少城主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万家千金成了婚。那万家小姐真是好脾气,不计前嫌,半点怨言也没就嫁了过去。
万小姐成了岳夫人后,真是雍容大方,不仅把岳家家务事管得井井有条,对公婆也颇守孝道,还给情敌家的医馆捐了钱。那医馆得了重金便不甘蜗居在岳府后巷的一角,很快就搬走了。
同年,岳夫人产下一子一女,小少爷取名岳秋水,小姐取名岳霜。
三年后,三十岁的岳城主,纳妾了。
当时娶亲的排场摆得比娶正房还要大,迎亲队伍经过时万人空巷,岳府在门口围了一片地方大摆筵席,三教九流的人都能来吃喜宴,可见岳宇珩对这小妾的喜爱。据送亲的人事后说,那女子也并非什么国色天香,甚至不如正房万氏夫人的美艳,脸盘清瘦,只能说十分灵秀婉约。岳城主喜爱,许是有其他理由吧。
次年那小妾产下一子,取名岳夏冰。民间便分析道,果然是偏爱小妾,你看长子长女的名字,秋水啊霜啊,哪有夏冰稀奇。也有说城主娶了小妾后再没踏入过夫人的门让夫人守活寡的,也有说实际上夫人只是名义上的夫人,岳家的主母地位早就是狐狸精小妾的了。谣言不一而足,岳府也不知是不知情还是心虚,从未出来澄清过。
于是民间又分析了,虽说城主之位按惯例是给长子,不过城主如此喜欢那小妾,如果小儿子争气的话,改让次子上位也说不定。这在雪域城的历史上也是有过先例的。
岳秋水和岳夏冰,就是在这样议论纷纷的环境中长大的。
岳夏冰是早产儿,幼年患上哮喘,体质一向很弱。他长得像母亲,清秀精致异常,性格又乖巧安静、善解人意,小时候常常被当成女孩子。与之相比,大小姐岳霜,娇纵任性、胆大包天,稍有不顺心就要闹得全家都来哄才罢休。因此,比起胞妹,岳秋水反而更喜爱二娘生的小弟弟。
可惜好景不长,自岳秋水懂事以后,万氏夫人就告诫他,不能把弟弟宠坏了;他是要当城主的人,可不能跟着弟弟妹妹胡闹…诸如此类。而岳夏冰懂事以后,二夫人也开始告诫他,不要和哥哥走太近,尽量避着点。
万夫人是富商千金,出手阔绰身份优越,而二夫人不知是什么出身,平时也不会周旋,岳府里的仆人多少都是偏心眼的。因此岳夏冰自小的衣食总比哥哥低一个等,有时还有衣服没洗干净这样的小情况。那二夫人说来也傻,虽受城主百般宠爱,但这种事从不说一句,仆人们胆子就更大了。
“真是人善被人欺。”向梓砂冷笑。
萧千仞揉揉她头发,接着说:“是啊。秋水一直明白,总觉得对弟弟有所亏欠。不过那时候他还小,也不敢怎么忤逆大人的意思,和弟弟后来接触就少了,只会私下两人悄悄约在哪里玩一小会儿,他跟我提起最多的就是普华寺了。”
“他跟岳夏冰这么好,当然不会与他为敌了。不过,”她偏过头仰视他,鼻尖几乎扫到他嘴唇,“只是这样的话他也没必要离家出走啊,得了城主之位再善待弟弟不就行了?”
他薄唇动了动还是忍住了,稍微退开一点答:“本来是的,事情坏在他十六岁的冬天,岳夫人万氏,弄巧成拙。”
大过年的,家家张灯结彩放鞭炮,岳府也不例外。
岳霜穿着大红斗篷,兴奋地冲出门去要打雪仗。万玉婕头痛,连忙叫大儿子:“秋水!你妹妹又去雪地里玩了!快去看着她!”
岳秋水答应了一声,裹上狐皮围脖出去找妹妹。
“岳霜,”秋水扶额,“你都十六了啊十六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岳霜放下手里的雪球回头一看,十六岁的哥哥长身玉立,着青蓝崭新的锦衣,翩翩佳公子模样。她一扬罗裙站起来,虽比哥哥矮半个头,也还算亭亭玉立。
“我堆雪人又怎么了?这儿又没外人!”岳霜不满,“是娘让你来的吧?”
岳秋水承认。
岳霜朝母亲屋的方向横一眼,埋怨道:“我就知道,她从来只管她的面子,哪想过我的喜好。”
岳秋水不置可否地耸肩。自家娘亲是有这个毛病,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儿女。不过,谁家父母不是这样呢。
“你猜今天爹会在哪边过夜?”岳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岳秋水翻个白眼,“这还用猜?这么多年大小节庆哪次爹在这儿过夜了?”
“嗯,我想也是。”岳霜踢开一团雪,“哥,我听人说,当年爹喜欢的是二娘,是娘非要勉强嫁过来的。你信么?”
岳秋水皱眉。这事儿他也听过,而且情节很混乱,以死相逼、花钱逼走情敌什么都有。但是这些街头巷尾的谣言,都是越传越走样。事实上他所看到的,娘与二娘根本就很少见面,见了面也不说话,没有传言中那么勾心斗角你下毒来我上吊的。
娘只是,有些强求。在让他当城主一事上过分执着,因而对弟弟有些偏激罢了。
“瞎想什么呢。”岳秋水轻敲妹妹脑袋。
万玉婕看着大儿子出去了,安下心来,继续在镜前梳妆打扮。
她已经四十四了,今日仍穿一件石榴红夹袄,搭葱黄色的罗裙,云鬓上插八宝金凤钗,耳上一对缠金丝翡翠坠子。她一向喜爱也适合艳丽的颜色,嫁进岳府十八年未曾改变过。这是她的特权。岳府除大小姐岳霜外,其他身份的女眷都只能着比她色浅的衣裳。
包括那个女人。
万玉婕收拾停妥,门外传来说话声,还未等她迎出去,岳宇珩已迈了进来,撞进她眼里。
然后,那个女人,和那女人的儿子,也都走进来。
她雍容地起身,美丽地笑,跟他们一一打招呼。
“小冰想来找哥哥,”他的语气有礼而威严,“我把他带过来,顺便看看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顺便,么?
她优雅地一颔首,答:“都收拾好了,秋水和霜儿在外面赏雪,我就叫他们进来。”
她抬眼看他,每一个关节的都在最美丽的位置上。
“不用了,还没开席,让小辈们先自己玩吧。”他随意道。
然后他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她两遍。她感到每一根汗毛都兴奋地颤抖。
他皱起眉冷道:“多大的人了,怎么穿成这样!赶快在宴会前换掉!”
她好像听到自己的血液“哗”一下都冷下来。
他让小妾带着岳夏冰出去,低声道:“你与我同年,都四十多的人了,穿这么花花绿绿成什么样子?以后都穿素一点!”
她眼泪刷地落下来,强撑着说:“我不愿意。”
他见她这么大年纪了,还为以后不能穿鲜艳颜色的衣服而哭,愈发烦躁,脸色冷下来,声音也大了:“这由不得你!别给我丢人现眼了!快换了!小林就从来不穿这么艳的红色,也没见她怎么着!这有什么可哭的?!孩子都比你懂事!”
她不必穿艳丽的颜色,不必精心打扮,就能获得你的全部瞩目,她当然,不会怎么样。
宇珩,宇珩,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成婚十八个年头,为何你对我冷眼相向?为何你如此抓住我的痛处羞辱我?
她有千言万语想要辩解,全都哽在喉间像要窒息了,于是她的美丽全部崩溃,流着泪咳嗽起来。
他甩袖出了门,她听到他叫婢女进来给她更衣的声音。
宇珩,你真是狠毒,还要叫下人来欣赏我的丑态么?
她用丝绸衣袖擦干脸,将跨进门来的婢女呵斥出去:“都不许进来!在外面候着!”两个婢女被一吓,果然在外边等着。
她有力量震慑下人,却没有力量换衣服。她坐下捂住口,用极低的声音哭泣。
突然有人敲门,她连忙控制好表情。门外探进一张精致的小脸,岳夏冰怯怯地站在门口,问:“大娘,我想跟哥哥一起过年,可是在外面找不到他,您知道哥哥在哪儿吗?”
万玉婕转过脸来哑声道:“我不知道。”
岳夏冰望着大娘惊讶道:“大娘,您嗓子怎么哑了?”他紧接着又发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小声问,“大娘…是在哭吗?”
小孩子与大人不同之处在于,孩子哭都希望被发现、被询问、被安慰,而大人则反之。所以岳夏冰世界里的体贴,在万玉婕的世界,反而是伤口上撒盐。
万玉婕很温柔地叫他过来,孩子仰着小脸关心地望着她,说些幼稚的安慰话语。
这孩子,确实是善良体贴,对我的关心是真挚的。真挚到,让我作呕的地步。
曾林,就是你和你的好儿子,将我逼至这样凄苦的田地。
“大娘没事,只是眼睛进了沙子。”她微笑,“小冰是要找哥哥吧?不过哥哥在外面,很冷的,你也要去找?”
岳夏冰点头。
“这样啊,小冰这么勇敢,大娘就告诉你,”万玉婕牵着他的小手出了院子,指着小竹林里的一片雪地,“哥哥和姐姐都在那边玩,路上可能有点黑,你不怕的话,就去找他们吧。”
岳夏冰道过谢,朝小竹林里去了。
没过多久,岳秋水拉着岳霜回来,看到万玉婕都愣住了。
“娘?你怎么把衣服换了?”岳霜惊讶。“这件墨绿色的都好几年前别人送的了,你不是说不喜欢,一直压箱底么?怎么大过年的倒穿上了?”
万玉婕笑:“也没什么,一时兴起。我们走吧。”
岳秋水四下望望没见到岳夏冰,便问:“娘你见到小冰了吗?刚遇见爹,他说小冰在找我呢。”
万玉婕抚一抚衣袖上压出来的褶皱,柔声道:“我刚叫他先去宴席上等你们了。”
021秋水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