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朱亦渲以为张妙菱是为了不能赏花而心情沮丧,其实不用她点明,他也知道这条路的前方是什么地方。然而那个地方,于他而言是个……禁区。
那是他想触及而永远无法触及到的地方。
因为,他怕面对她那双清泉似雪水的明眸,更害怕听到她的声声责问。
有一刹那的晃神,他的眸子变得湿润,明明相爱的两个人,还是生生站成了彼端。
这是时隔两三个月后,他再次踏入慈宁宫,无悲亦无喜,太医已经明确的告诉了他,太后最后的时日已经活不到明天了。
他这是最后一次以儿子的身份赴她最后一面,从今往后,他与萧太后的恩怨,一笔勾销。雪花在头顶翩翩飞舞,越过伏地叩首的宫人,他目不斜视的走进了萧太后的寝殿。
他站在门边挥了挥手,所有侍候在萧太后身边的宫人都低眉顺眼的退了出去。
扑鼻而来的浓烈药味,呛得他有些咳嗽。修长的手指掀起层层纱幔,他看到萧太后脸色蜡黄,身如枯槁的躺在凤床上,气息奄奄,宛然一个行将就木的迟暮老人。
“你来了……”萧太后朦朦胧胧的看见一个身姿昕长的男子站在床边,嘶哑着喉咙唤道。她的视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轮廓,她勉强的含着抹笑,抬手指了指床边的锦凳,“坐吧。”
朱亦渲落座,环视了一圈寝殿里的摆设,在看到墙上悬着的一幅纸页泛黄的画卷的时候,目光忽然一震,嘴巴不由自主的张了张,“这画……”怎么会在这里?
萧太后闻言眯着眸子笑了笑,“大概连哀家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把这画神使鬼差了捡了回来。”浑浊的眸中充满了柔和向往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朱亦渲已经起身走向了那副画的位置,颤抖着手抚上那线条稚嫩,歪歪斜斜的人物肖像画,深邃的眸子里泛起点点泪光,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心只把萧皇后当做自己的生母。
那日,恰逢萧皇生辰,为了以表自己心意,他整日待在书房里,只为画一幅萧皇后的画像,那个时候他也不过五岁左右,硬是凭着自己的能力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幅画。那个时候,他以为这幅画是他画过的所有画中最美的一副了。
当他满心欢喜的把裱起来的画送给萧皇后的时候,却遭到了她的一顿训斥。
起初,他是以为萧皇后不喜,所以她才大发雷霆。后来才知道……原来萧皇后并不是厌恶这幅四不像的画,而是厌恶他这个人。
小小的他被罚跪在凹凸不平的小石子路上两个时辰,磨破了他的一双膝盖,最后还是被人抬回去的。
“那个时候……你怕是恨极了哀家吧。”萧太后勾唇笑了笑,“可是你并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吧……”像是陷进了过去的美好回忆,她的唇角一直是弯起的。
有一刹那,朱亦渲竟有些微微失神,眼前的萧太后真的是那个曾经对他疾言厉色,无时无刻不在打击自己的人么?为什么这种感觉是那么的让人苦涩……
当亦渲拿着刚裱好的画兴致勃勃拿来送给她的时候,她匆匆看了一眼就仍在了亭子外面,故意板着脸看着他那张沾了墨迹的脸蛋,“你身为皇子,应该多读圣贤书,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了!”
她看到亦渲突然变得难过起来,张皇失措的站在自己面前,满腹委屈。
“本宫罚你跪在这里两个时辰,不到时辰不许起来!”她硬下心肠命令道。
亦渲哽咽的应了声是,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不情不愿的挪动脚步跪在了亭子外面。
身后,芸若有些不忍心她的苛责,在耳边向他求情,“娘娘,您何必这么……二皇子毕竟年幼啊!”
她冷冷一笑,“本宫并非有意刁娜他,宫中争斗历来异常凶险,本宫是让他学会坚强,勇敢面对残酷的现实,也好叫他将来在这皇宫成为能抵挡一面之人!”
“奴婢……知道了。”芸若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落到了扔在地上的那副画卷,“娘娘,二皇子的这画……”
她看了一眼跪在亭外的小小人影,幽幽一叹,“捡起来,带回宫好生收着。”
那毕竟代表着亦渲的一份孝道,是她不容忽视的一份情感,她虽然对亦渲表面严苛,实际上却是对他最用心之人,明轩从小便乖巧懂事,根本用不着她费心点拨。
萧太后嘴唇一张一合的将尘封已久的往事娓娓叙来,言语间她已经老泪纵横。
“哀家自知寿命将近,可否……临死前再听你叫一次哀家……母后?”
她的眼睛看不清,根本不知道此时此刻朱亦渲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纵使她曾于他而言是杀母的仇人,可是这一刻,他却深深的感受了什么的母爱。突然间,往昔的恩怨烟消云散。
原来他恨了多年的女人,一直以这样一份隐忍的感情关爱着自己。
纵使她对他严苛狠戾,疾言厉色,纵使她从未给过他半分好脸色看。
可他仍旧是她一手抚养长大,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感激涕零,可是最后……他却残忍的杀了她唯一的儿子。
他是这样一个卑劣龌。龊的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
他脚步踉跄的跪在她的床边,眸中泪水盈盈,用尽了此生全力唤道,“母后——”
然而,躺在床上的女人早就没了脉搏,没了声息,她的唇角依旧是微微上扬着。
她萧璎这辈子满手杀戮,满手血腥,早就是个该死之人……然而她却不悔。
悲怆的哭声响彻整座慈宁宫,殿内的众人双双跪地,掩面哭泣,悲伤弥漫四周。
身在冷宫的荣宓坐在枯树下,低眉一针一线的缝着手中的娟帕。
忽然,远处传来一道道撞击有力的钟声,一下一下又一下……惊得她戳破了手指,冒出了一滴血珠,起身时又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针线盒。
不远处正在洗衣的锦云听见响动立即奔了过来,看到荣宓目光顺着某一处方向,露出一副万分震惊的表情,耳边传来阵阵铿锵有力的钟声,她迷惑道,“这是……”
“这是丧钟。”一道冷冽的嗓音从她们背后传来,转眼她就走到了荣宓的身边,不悲也不喜,给在场的人带来了一个无比震惊的消息,只听她淡淡道,“太后,薨了,就在一炷香之前。”这是她从守卫那里打听到的消息。
荣宓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太后最终还是没能熬得过这个漫长寒冷的冬季。
第20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