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屋做成后,杨孝钕便拿出钱,要母亲自格着手准备寿服,陈玉秀却放心地交给满崽办理,只是嘱咐道:“布料粗细都要得,价格莫太贵,只是要棉布。”杨孝钕奇怪地说:“妈!眼下最兴时、最好的布是的确良、的确卡、尼龙布呢!”陈玉秀当然晓得,杨忠义的老伴去世时,崽媳妇从广东带来好多尼龙布,连扎孝堂都是用的尼龙布呢。喜事散场后,尽管当时还没有兴工钱,孝子贤孙还是给那些帮忙做事的每人送了六尺尼龙布,喜得厨师、堂倌、礼师、乐师、轿夫、走杂们千礼万谢。陈玉秀当时也在帮忙煮饭,得了六尺,杨孝钕是轿夫,同样得了六尺,都是三尺四的幅呢。那天晚上,陈玉秀拿出自格那块酱色的尼龙布,看了摸,摸了看,爱不释手。冷不防尼龙布挨着了洋油灯,尼龙布的一角顿时烧油了。还是老倌子显灵,把她从梦中唤醒了,她急忙用手去捏火,拇指和食指差点儿粘在了一起,烫得钻心的痛。事后她问满崽道:“这尼龙布不是棉花织的嘛。”杨孝钕就说:“当然不是,这是石头做的呢。”陈玉秀惊愕道:“么格,石头能够做成布?”顿时略有所思,说:“我说吗,棉布、呢子烧了以后,能够拧成粉,这尼龙布却是结成油,像老鼠屎一样,怪不得好看不好吃呢。”因此,当杨孝钕说到最兴时、最好的布是的确良、的确卡、尼龙布时,陈玉秀赶紧说:“要不得!石头做的都要不得!”杨孝钕百思不得其解,问道:“石头做的为么格就要不得?”陈玉秀就说:“石头棺材都要不得,穿上石头做的衣服,来世更加转不了人身了。”杨孝钕这才想起民间传说的、妈妈讲过的诸葛亮的崽为父亲做石头棺材的故事,于是只有买回来做外衣的蓝黑双卡叽布,做里衣的白竹布,做衬胆的大红丝绸,以及现成的绿黄羊毛衫,青灰棉毛衫,酱色的呢子大衣。没想到杨孝钕欢欢喜喜地把这一大袋子扛回家,却被母亲痛骂了一顿:“满崽呀!你真是饭饱眼珠光,记不得当年吃米汤了呢。我叫你去烧香,你却要倒菩萨。”杨孝钕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解释,陈玉秀却缓了口气说:“也怪我没有交代清楚。妈妈以后有了三件衣服两条裤子就够了,‘三件衣服两条裤,保佑崽孙大发富’呢!那些羊毛呢子什么的,留给……”“妈——”杨孝钕这时倒有了借口,打断母亲的话说:“您老人家可莫犯糊涂啦!这些东西都是号了您的名,留给哪个也不合适了。”转眼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眼下也好,以后也是,您老人家就安心享受吧!”此时陈玉秀也无话可说了,心里头既痛,又喜,更多的是欣慰。
陈玉秀做自格的寿服时格外用神,特别是那大胸襟,大片与小片合起来丝毫不差,五粒布扣子,就像一只兔子拉出来的粪粒,分不出大小来。那顶寿帽棱角分明,额头上一颗周圆的指路明灯,俨然矿工的照明灯,脑后两条红色飘带,就像两面彩旗呢。特别是那一双绒鞋,白色千层底上十五颗黑布圆钉,错落有致,前七后八,走路稳当呢。从脑壳顶到后脚根全部做好后,陈玉秀把衣服裤子折得方方正正,平平展展,中间夹了一层灯草,端放在她的专用四脚箱里。上面摆着寿帽寿鞋,寿鞋内还藏着一个小布包,包有咽气后含在嘴里的几颗碎银子,用作裤带的黑白麻线各一扎,以及用作擦汗的一方条纹手巾帕。每每到了六月初六,陈玉秀又会翻箱倒柜地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晒上半个时辰才重新收好。
辣妹子嫁来后,见家娘晒寿服,就过来欣赏帮忙,心里嘀咕道:“这些妆死的东西,值得这么看重吗?埋进土里后,还不是沤成了泥巴。孝钕也真是舍得,都是好料子,山里好多人没有穿过呢!”嘴上却说:“妈!这些布料年年要晒吗?”陈玉秀说:“要稍微晒一晒,不晒会起虫子的。”辣妹子说:“晒多了,可会变色哟。”陈玉秀笑着说:“所以才不能晒太久了。”辣妹子又问道:“怎么非要六月初六才晒呀?”陈玉秀答道:“老辈人讲,六月六是空黄日,晒的东西才不会生虫子呢。”辣妹子就说:“其实,还不如眼下穿了。”顿时觉得自格失言了,便陪笑道:“妈!我不是别的意思,眼下该吃的要吃,该穿的要穿,到您老人家百年之日时,我们给您制新的还不好?”陈玉秀瞅了媳妇一眼,心里说:“我倒是想把那些羊毛呢子什么的给你,可又怕不吉利,让你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呢。”缓了一口气才说:“鬼妹崽!这些东西眼下穿得出门吗?也是呢,如果你早几年过来,钕生有人指点,也就不会这样浪费了。”顿顿又叹道:“闺女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老人家还图个么格呀!我眼下这副样子,不晓得哪一天,两脚一蹬,你们再制就来不及了。”
眼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陈玉秀像是突然掉进了冷水窖里,她红黑没有想到,又是白发人要送黑发人。此时此刻,陈玉秀对木匠王芳基老皇帝的话根本不相信了,媳妇眼下摆在家里,外司人一到场,那盒千年屋还能够装长寿之人吗?只能装短命鬼了。媳妇那时也许想要的东西,这下果然都得要了去。因此,陈玉秀在昏迷中也是无不沮丧地说:“命该如此呀!但愿到时候也有一块平平常常的‘遮羞板’啊!”
第1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