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秀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哎！老皇帝的衣物还没有烧吗？”林巧娘提醒道：“天还没黑，人还没入棺呢，怎么就会烧衣物？”陈玉秀马上叫过杨孝军，招呼道：“你等会帮婶娘一个忙。你爷爷入棺后烧衣物时，你帮我选两条裤子留下。”杨孝军问道：“婶娘！要么格样子的，我现在就给你选。”陈玉秀不假思索道：“好一点的就要得。”马上又补充道：“可一定要是棉布的。”林巧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师傅！你要这个做么格？”陈玉秀说：“你看，怀心又让狗吃了嘛。我闺女快生了，用老寿星的衣物抱毛奶崽，长命富贵呢！”她虽然骂着老徒弟，脸上却露出了笑容，神往地说：“山中难寻千年树，世上难找百岁人。像这样命好福大寿高的老人家，打起灯笼火把，走遍十里八乡，也难遇上一个呢！”杨孝军抱出来一大缧爷爷的衣物，说：“婶娘！您自格选吧。”陈玉秀赶紧避开说：“你选吧，包好就是，婶娘相信你！”还是林巧娘灵泛，她起身笑道：“嗨嗨嗨嗨！还是我来选吧，你婶娘怕鬼呢！”
　　陈玉秀兴冲冲地把衣物拿回家，兴高采烈地对媳妇说明。没想到好心没有得到好报，辣妹子用手捏住鼻子，蒙住嘴巴，连连说道：“妈呀这是么格东西？！丢了！烧了！”陈玉秀还想解释，辣妹子还是飞快地摆着双手说：“眼下都用尿布湿了，哪个还用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况且还是死人的东西，听起来恶心，默起来眉心都是凉的呢！”
　　第十五章
　　细把戏愁生不愁长，一眨眼的工夫，小鳅鳅就满月了。山里人给毛奶崽做满月酒，主要看奶奶、外婆的体面。好得陈玉秀在孙崽还没有个泡影气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山里男人看农夫活，妇人看手工活。茶余饭后，婶娘伯母姑嫂每人一个竹笆斗，笆斗里放着剪子、尺子、椎子、锤子、顶针，各种针线，各色布片，年纪大、眼力差的，少不了一架老花眼镜。她们坐在一起，便是一边拉家长里短，一边做衣帽鞋袜，兴趣来时还哼唱几段花鼓调呢。
　　陈玉秀是一名女工好手，好些后生姑嫂都尊她为扣花师傅，连比她还大几岁的林巧娘，还总是离不开师傅呢。陈玉秀于是经常骂她道：“你嘴巴这么巧，手脚那就这么笨呢！”林巧娘也不否认地说：“嗨嗨！聪明爹娘养出个蠢女，有么格办法。说不定也是让师傅你骂蠢了呢。”林巧娘的脸皮反正被骂厚了，也不生气，还是嘻嘻笑道：“师傅哎！你这个蠢徒弟又要问了，这虎头帽、猫头兔头鞋什么的，为么眼睛中间要扣一点白的、绿的？”陈玉秀就找着屋里的猫兔说：“你仔细看看这些真猫兔的眼珠子，全是黑的吗？哎？这些贪婪鬼，平时围着转，眼下肯定找野食去了。”一时没见着猫兔，陈玉秀就亮起自格的眼睛，说：“你再仔细看，我们人的眼珠子全是黑的吗？”后生姑嫂都凑了过来，左看右看，还真看出了门道，林巧娘又是惊喜地叫道：“是啊！有一点白的，好像镜子，照得出我们的影子呢！”陈玉秀一边做着示范，一边解释道：“看得出来就好。这就是为么格要扣一点白的缘故，还不能完全扣到正中间，稍微偏一点。照你们读书人说的，叫画龙么格？”乔金娇就抢答道：“画龙点睛。”林巧娘这时倒是接口快，说：“对！点了这一睛，猫兔就活了。如果不点这一睛，就是死猫烂兔。”陈玉秀笑道：“你呀！要买几个猪脑壳吃，吃么格补么格呢。”说得大家伙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笑魂！”林巧娘白了一圈眼，还是要问：“师傅哎！您用手画圆圈哪画得这么好？”是的，陈玉秀的右手指就是眼下细把戏读书用的么格圆规。剪猫兔脑壳，扣猫兔眼睛、耳朵、嘴巴什么的，她也不用笔，就用大拇指甲，在布料上一转，便出现一条指甲印。按照印迹剪成样，果真有模有样了，连读了书的后生姑嫂都不得不服气。
　　妯娌们更服气的是裁缝衣服。先前还没有么格缝纫机，裁缝衣服全用手工。眼下山里人家几乎都有了缝纫机，缝的问题解决了，可裁衣服还只有用手工。裁缝也是这样，最难的是接袖筒，如果袖筒靠肩的地方开口乍了，袖筒开口宽了，就接不上，浪费了布料。即使一样宽，做成后肩膀也耸不起来，难看死了。因此，袖筒开口，上端总得掂量着放一点幅口。要晓得，裁剪坏了一件衣服，布就浪费了，只有把本来为男人做的改成妇人的，后生崽的改成细把戏的，细把戏的改成毛奶崽的，甚至只能就着料，剪成碎片做鞋帽袜底作用，岂不是太可惜了嘛。那时候，一个人一年才六尺布票，只能紧紧巴巴做一件上衣，或者一条裤子，大个子做一样还不够呢。如果裁剪坏了，自格心疼不说，家里人也会骂个狗血淋头的。家里男人，后生崽女一年到头穿不上一件新衣服，心里是么格滋味，那个年还能够过得好吗？因此，妯娌们尽管道理明白了，可每逢裁剪袖筒时，还得请师傅看着，手才不会发抖。
　　孙崽鳅鳅满月时，陈玉秀把四脚箱打开，把里面的扣花品全部拿了出来，高高兴兴地送到媳妇眼前，那些虎头帽、口水褡、猫头兔头鞋什么的，把亲戚们的眼睛都照直了。他们连夸“奶奶好功夫，名不虚传呢！”陈玉秀眼前顿时出现了做外婆时的皆大欢喜，亲朋戚友不看又白又软的糍粑，也不观五光十色的童装，只欣赏那些虎头帽、口水褡、猫头兔头鞋什么的扣花品，称赞外婆的扣花手艺。然而，她瞧见辣妹子的形态，一颗火热的怀心突然凉了半截。辣妹子只顾夸娘屋里的那些“官”货，瞅也不瞅一眼这些“土”货。这还不算，而且亲友们对她夸家娘的手艺时，辣妹子还是不屑一顾，冷冷地说：“么格年代了，这些硬绑绑的东西，不划破我崽的细皮嫩肉才怪呢！”真像一瓢冷水泼到了家娘的热心肠上，陈玉秀只有默默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