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年,陈玉秀再也不敢轻易出定额工了,赚工分事小,人可是大事呀。她还是把满崽带在身边,上集体工,下自留地。没想到尽管处处小心,事事用心,该出的事还是会出。那天傍晚,陈玉秀带着满崽去后岭山上的自留地里摘菜,小钕生在土行里捉蜻蜓蝴蝶。突然闻见满崽一声惨叫,她怀里的辣椒茄子全撒落在了地上。她飞步过去,见躺在地上的满崽顿时脸色铁青,牙齿咬得格格响,两个小拳头紧握着直打颤。她瞅见向草窝里游走的长虫,便捋起满崽的裤脚,发现那一条小腿已经变成了弹花槌。这回她倒急中生智,想到必须赶快把蛇毒吸出来,便不由分说,扑在地上,张开嘴巴含住那两点清晰的牙印伤口,憋足气一口一口地吸吐。突然,陈玉秀觉得头昏脑胀,自格也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好得家老子杨芳俊见媳妇带着孙崽去了菜园,天黑了还不见回来,心里有些麻了,便去打望。见到惨景,一边叫喊着土郎中杨忠诚,一边往菜园里跳,就地取材,顺手扯了几蔸蛇药草,给孙崽喂,敷,给媳妇吃……再次捡回两条命后,陈玉秀感慨地说:“人算不如命算。一个人命中注定有那么多的灾难,躲也躲不过去。”又仰天问道:“这些死长虫,怎么就与我家结了仇怨,总是与我家过不去呀?”以后,陈玉秀走路时更加小心,走一步看一步,看清楚了再伸腿。特别是带着小钕生走茅窝路时,必须拿一根竹杆握在手中,边扫两旁的茅窝边慢慢走。竹子是蛇的克星,山里人打蛇都用竹杆呢。
从此以后,上集体工也好,下自留地也是,陈玉秀不仅要把小钕生带在身边,而且时时事事处处严加防范。一时半会没看见满崽,她就得马上满湾去找,满山去寻,塘里井里看得更仔细。崽女一时不在身边,陈玉秀总是魂不守舍,寝食难安。杨孝钕慢慢长大后,有时就讲她:“妈!我都长大了,你还这样担心做么格?”陈玉秀就打量着长得越来越喜人的伢崽,笑着说:“满崽呀!小有小的担心,大有大的担心,就是你讨了妇娘成家立业了,妈妈还是要担心呢。哪个叫你是我的怀心肉,是我的命根子啰!”
小钕生是陈玉秀的命根子,命根子与命一样重要,甚至还重要呢。陈玉秀嫁来十多年了,杨家湾人没有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与哪个红过脸,吵过架。然而,小钕生上学的第一天,她不但与当时的民兵排长疤脑壳干上了,而且差点儿闹出人命来。那天下午放学后,小钕生回家来告诉妈妈一件事,说:“妈妈!我刚才在路上碰到解放军叔叔,好怕呢!”陈玉秀说:“解放军叔叔是好人,你怕么格?”小钕生说:“你是没看见,看见了也怕呢!”陈玉秀想笑道:“满崽你说说看,怎么怕他?”小钕生就撒开手学着说:“脸上绯红绯红,走路东倒西歪。”陈玉秀说:“那有么格怕的,不是解放军,是酒醉鬼嘛。”小钕生接着说:“他凶我呢!眼珠子鼓起牛卵子一样,口水喷我一身。来,你看嘛。”陈玉秀替满崽擦过口水泡沫,说:“肯定是你笑话了人家。”小钕生急得直跺脚道:“没有呢,没有呢!躲都躲不脱。猪崽他们说了他,还没有躲,他也没有凶他们,就凶我,欺负我。”陈玉秀还是搓着麻线,平静地解释说:“那……他是吃醉了,眼花了,看错了人。”又无奈地说:“满崽呀!吃得亏起,起得堆起。我不是给你讲过,别人骂你,你莫还嘴,别人打你,你莫还手,别人吐你脸上口水,你用手擦去就是。你不逗别人,不惹别人,除非癫子,还有哪个会欺负你?就是有人硬要欺负你,就让他欺负吧。”见伢崽站在屋中间,耷拉着脑壳,数着手指头,像是真受了么格委屈似的,便问道:“哎!你刚才讲的那个解放军叔叔,认得不认得?”小钕生手指着湾东头说:“就住那屋里的。”陈玉秀就想笑道:“啊,是他?假武工队!”当时的后生家无论男女,都爱穿草绿色的军装,山里人看了电影《地道战》、《地雷战》之后,笑这些人,或者背后骂他们是“假武工队。”若是别的假武工队员,陈玉秀倒不会在意,可偏偏是疤脑壳,她就得多留一个心眼了。于是问道:“他凶你么格啦?”小钕生抓着脑壳回忆道:“他说要挖……松树蔸子!”陈玉秀顿时停下了搓麻线的手。山里人都晓得,一般的树都有好多根,损失一两条无关大局。可松树却只有一条根,挖掉了这唯一的根,松树就无法生存了。因此,山里人把“挖松树蔸子”作为骂独生崽家庭最恶毒的一句话。而陈玉秀对其他泛指的骂人的词,都能够忍受,唯有这一句特指的、灭人香火的话不能忍受。因此,她再问道:“是讲‘挖了你这根松树蔸子’吗?”“是呢是呢。”小钕生使劲地点头确认。尽管茄子不开虚花,娃娃不讲白话,陈玉秀还是要把真话核实,便叫小钕生领着她找到几个小伙伴,完全证实疤脑壳是这样骂的,而且不只一遍,至少重复了三次。陈玉秀当时气得肺都要爆炸了,但是想起“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古训,想来也就是骂一句恶毒话,并没有对伢崽动过手脚,得饶人是且饶人,算了嘛。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