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松把酒筛满,请洪尘庵入席饮酒,并举杯劝道:“洪大人不要再婆婆妈妈地推三阻四,冰冷了我表妹一颗火热的心。来,这杯酒我祝你脱离官场,重获自由。”
洪尘庵很欣赏刘立松的敬辞,把酒一饮而尽:“谢谢刘大哥盛情,我现在真是卸掉千斤担,无官一身轻。”
刘立松遗憾至极:“可惜郑巡抚和你,这么一些好官都被排挤走了,对八皖百姓是莫大的损失。乱世无天理啊!”
洪尘庵满怀希望地憧憬:“天开云散会有时,只要开明皇上健在,总有一天会阳光普照,遍洒甘露,惠及万民。”
刘立松不以为然地摇摇手:“现在是洋毛猖狂嚣张,朝廷腐败无能,皇帝名存实亡,太后僭越专权,百姓苦不堪言,已到了大厦将倾之际,还奢望阳光雨露么?你也有几分天真。”
上官花劝他们喝酒吃菜,莫谈国事。酒足饭饱后,刘立松告辞回剧场,上官花生生要留下陪伴洪尘庵,洪尘庵则害怕泄漏明天的行程,千劝万劝,催她跟表兄和弟弟一同回去了。
四十一
翌日清晨,洪尘庵主仆趁着薄雾,悄悄地离开淮林县衙。他们的马车徐徐穿过司前街,记得刚到皖城时,这里还是一条烂泥路,沿街民房稀稀拉拉,不成气象。经过三年打造,路面换成了麻条石,两旁店铺鳞次栉比,生意盎然。前面就是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黄梅剧场里的上官花恐怕还在睡梦中吧?尽管心中恋恋不舍,但为家,为她,都得忍痛割爱。说声对不起,洪某辜负了你的一片真情,只待来生再报。
出得东门,回头仰望城楼,轻雾朦胧中,楼阁阴沉着脸,仿佛带着忧愁,目送这位匆匆过客,门楼两侧镌刻着一副对联:“经过些云海升沉,听野寺晨钟,恍若一梦;说不尽古今幻变,只中流皓月,曾照千秋。”词意虚幻缥缈,意蕴深远,莫不是这座古城给自己的临别赠言?
迎江码头愈来愈近,雾渐渐浓厚起来,大江也被它遮掩得朦朦胧胧,清冷的江风扑面而来,还夹带着湿漉漉的雨丝。客运码头上,乘客来的还不是很多,洪尘庵下车向江岸走去,来禄挑着行李跟随其后,忽然,从远处的大江轮船公司中涌来一群人,把洪尘庵紧紧围住,一看都是熟悉的面孔,商会会长沈福新、轮船公司经理李英虎、蛟河镇长柳鸿德、鸿福楼楼主胡沛堂、黄梅戏班的刘立松、上官平、淮林县县丞、主簿等,大家一齐拱手作揖,向洪尘庵致意。洪尘庵大出所料,惶惑地拱手对大家说:“洪某削职归田,何劳各位高贤兴师动众,亲自来送行,在下深表感激。”
沈福新嗔怪道:“洪大人不辞而别,有点不够意思。我等再不济,江湖上的情义二字还是晓得的。你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受惠,泽被城乡。虽然有人罢了你的官,但在淮林子民的心中,永远认定你是他们的父母官。”
李英虎附和着:“要不是县衙的人漏风,?要让我等抱憾不已。你们读书人就是死要面子,奸佞当道,丢了一顶破官帽,有什么见不得人?江湖上说你好,才是真好。英虎曾经恨过你,现在认为你是这个。”说完竖起大拇指。
沈福新命家人端过托盘来,筛满十几杯酒,然后敬一杯给洪尘庵,其余送行的每人一杯,他高举酒杯:“洪大人,我们代表淮林百姓,为你送行。一祝大人一帆风顺,一路平安;二祝大人合家团圆,吉祥安宁;三祝大人否极泰来,东山再起。”
在沈会长的祝酒词中,大家共饮三杯,以表送别情意。洪适庵眼睛润润的,鼻子酸酸的,默默巡视着一张张惜别的面容。
沈会长朝后把手一挥,仆人抬来几样土产。李英虎逐一介绍,顶雪贡糕、龙凤贡面、酒渍鳜鱼、徽州火腿,全是当地有名的特产。洪适庵婉辞推谢,沈会长恳切地劝他:“这是我们大伙的一点心意,贱陋之极,不成敬意。意在让大人记住蔽地的乡土风情,日后莫忘再来相聚。”
洪适庵深深一鞠躬:“恭敬不如从命。洪某谢谢大家厚爱。”
李英虎大声吆喝船家:“船老大,叫人来帮洪大人抬东西上船!”
船家听得李堂主下令,哪敢怠慢,跑上码头来搬行李。江上的雾奇怪,太阳出山时如果收不拢,就会凝结成雨洒落下来,淅淅沥沥,增添几分秋愁。洪适庵不敢延宕,依依不舍地踏上归船。在众人的目送下,帆船徐徐起航,向江心驶去。来禄为他撑开伞,洪适庵站在船头,向送行的人不停地挥手。他心里不免有几分疑惑,有几分惆怅,上官花怎么没来送别。是大家故意瞒着她,还是她心存怨气?是上官故意躲避,还是忍受不了别离的痛苦?原谅我,我实在是怜爱你,但又实在不能耽误你。我无法化解你的错爱,让你陷进痛苦地潭沼,这将成为我最大的遗憾。
船正驶过?龙寺,?龙寺好似皖城的船头,有一种急欲冲向大江的态势,难怪要在寺庙大门两侧安置两只大铁锚,要锚住这艘船,锚住这座城。也许意在保它安稳,但也可以认为禁锢了它,使它难以乘风破浪,扬帆远航。刚到皖城,瞻仰?龙寺,看见门前铁锚,则以为意在锁住大江,锚定风浪。现在从远处眺望,却有新的想象,凡事变换角度思考,结果大不一样。秋雨似有若无地飘着,江风寒凛凛的,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孤独,相士签条上的后两句谶语,又跃然脑际:“独往独来成感慨,西风吹桂冷侵衣。”倒霉的下签,真的不幸被它言中。城郭渐渐远去,隐匿在迷蒙中,江两岸芦枯苇衰,一派萧瑟,江水川流不息,一如既往地向东奔流。触景生情,柳三变的《八声甘州》,不正是此情此景的生动写照么?他情不自禁的吟哦起来:“对潇潇暮雨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家人、?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凭凝愁!”
吟罢泪滴,几分凄凉上心头。别了,皖城,别了,淮林!
第6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