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上次洪府的三个少爷把私塾先生气走后，伯贤被扎扎实实关了三天三夜的禁闭，一日三餐饭都是来雪送到光祖学屋去。白天还容易挨过去，仲贤和季贤都间或会来与大哥做伴解闷，但到了晚上，不仅寂寞难耐，而且有些恐怖。事情就发生在最后一个晚上了，当晚，阴森森的橘林，把龟缩在东南一角的光祖学屋遮掩得黑漆漆的，阵阵秋风吹来，橘叶沙沙作响，窗户纸也在风中颤动着，发出呜呜的哀鸣。学堂里只有黄豆大的一点灯光，忽悠忽悠的好像随时都可能熄灭。伯贤是在寂静与漆黑中独处一室，仿佛陷入了魔窟，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他把学屋大门早早拴好，再用门杠顶住，然后把油灯端进书房，又把书房的门顶死，把自己裹进自我构筑的心理防线中去。在书房里，感觉安全多了，恐惧也逐渐远去，他把灯挑亮些，拿出早准备好的精神法宝??《苦瓜和尚画语录》。自从发蒙以来，伯贤就没有喜欢过儒学经文，总觉得那些个道理与现实相差甚远，儒家追求的是国与国之间没有战争，大国不欺负小国，强国不**弱国，人与人之间讲仁爱，讲道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当今中国，受尽列强欺凌，朝廷腐败，官府贪渎，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那些空洞的说教面对如此乱世，显得是多么苍白，多么无用啊。他年轻的心灵无法承受这些矛盾的折磨，于是他找到一个空灵的世界来消弭心的苦痛，他偷偷地迷上了绘画，开始是痴迷于宋代的李成、范宽的山水，最近又对大清开朝初期的四大名僧颇感兴趣。他从父亲的藏书中找到了有关刻本，方知道本朝初期画坛出了四个怪才，他们都是明末遗民，有的是皇家宗室，有的是贵胄之后，都因不服满族统治而避隐山林，削发为僧，以画解忧除闷，寄托怨愤。在石涛、八大山人、弘仁、髡残四僧中，他尤其钟爱石涛，也就是苦瓜和尚。石涛摹古不似古，借古以开今，主张道法自然，搜尽奇峰打草稿，笔墨写天地，陶咏于自我，借自然物象，寓精神内涵，具有出家人超凡脱俗之风骨。他用正楷把石涛的《咏孤舟读离骚图》一诗誊写在记事本上：“落木寒生秋气高，荡波小艇读离骚。夜深还向山中去，孤鹤辽天响松涛。”清幽高远的意境，孤傲疾俗的情趣。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把伯贤痴迷得神魂颠倒。
　　他翻阅着《苦瓜和尚画语录》，石涛云；“画道与天道合一，自然与心灵合一，本源与境界合一”。有点深奥，似懂非懂。但他倒感觉现今自己的处境，似乎有出家的意味，其实自从迷上石涛后，伯贤就一直在追寻这个和尚的足迹，神游于深山古刹，陶醉于林泉丘壑。他真想出家，脱离这繁杂的尘世，遁入那清净的禅林。正神情恍恍忽忽间，“哐当”一声巨响从天井那儿传来，把个伯贤惊出一身冷汗，全身开始不停的颤抖，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钻进被窝蒙住头，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第二天是伯贤解禁的日子，一清早，顺发奉夫人之命来接大少爷回老屋，仲贤和季贤也一块相跟而来。顺发敲敲门，没有动静，死活也推不开门，也没听到伯贤的回应，两兄弟大声喊着伯贤的名字，也不见回答。大家吓坏了，顺发用劲把一格窗棂打破，让季贤爬了进去，把顶着的门打开，大家进门就看见天井里栽铁树的缸被砸碎了，还以为有贼。再到伯贤睡的书房，顺发把门撞开，才听见伯贤微弱而断续的呻吟：“有鬼……鬼……鬼……”
　　仲贤、季贤慌乱的呼叫着：“大哥……大哥！”
　　顺发摸摸伯贤的头，滚烫滚烫的，正发着烧，不敢怠慢，抱起他就往正屋奔去。夫人还在厅堂正襟危坐，等着伯贤开禁后，再把三兄弟好好训导训导几句，以免后患。不料见顺发抱来昏迷的伯贤，顿时心生后悔。即刻命顺发到巷口江氏公寓，把江心澄郎中请来。
　　江心澄郎中，中等身材，微胖，无须，神情安闲，中医世家。他是洪府广善缘药店的坐堂郎中，与洪府是世交，稍长洪尘庵一两岁。他看见伯贤躺在床上直打哆嗦，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摸摸头，有点烫手，再掀开眼皮，但见瞳孔晦涩，眼白混浊。江郎中给伯贤切了切脉，又向夫人询问病情原委。夫人不得已，把关禁闭的事告诉给江郎中。江郎中一言未发，心中已明白三分。立即开出药单：牛黄镇惊丸两颗，半夏汤一剂。夫人接过药单看看：“这点药就行？”江郎中肯定地说：“服完药，即入眠，一出汗就好。半夏汤必须让自家药铺的老伙计煎熬好拿来。”夫人叫顺发急速到药铺去取药，然后把江郎中请到厅堂就坐。
　　夫人与江郎中分宾主坐定，来雪奉上一盏香茶。江郎中用盏盖轻轻拨了拨茶面，?了一口香茶，然后拿出手帕按按嘴角，慢条斯理地说：“夫人，大少爷是中了急惊风，因惊吓而致。是谓人有一股水谷之气，名曰卫气，此气昼行于阳分之属，即皮肉体表，夜行于阴分之属，即五脏六腑。若有厥逆之气侵入五脏六腑，则卫气仅行于阳分之表，难入阴分之属，以致阳盛而脉气充塞，导致阴虚。既而出现发烧、惊悸、不能入眠等症候。大少爷独处三天，郁闷之气滞于体内，昨夜又受意外惊吓，雪上加霜，故突患此急症。”
　　夫人十分懊悔：“我真胡涂，对儿子何必严苛于此呢，伯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老爷交代呀。江先生你给我交个底，伯儿不会有事吧？！”
　　江郎中胸有成竹：“夫人放心，大少爷乃新发之病，老朽此一单药即可令其无虞。”
　　说话间，顺发已从广善缘把药丸和半夏汤取来，来雪服侍伯贤服下牛黄镇惊丸，少顷，伯贤安静下来，不打哆嗦了。再让他把半夏汤喝下，不大工夫便酣然入睡。夫人稍稍松了一口气，江郎中告辞要去坐堂。
　　夫人：“你有事，我不留你，中午务必来府中宽坐。”
　　江郎中也是豁达之人：“恭敬不如从命，午间再来探视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