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对任何规则都不太能接受,也将这种不满充分表达。他是典型的文学青年,喜欢的都是具有足够批判精神的作品,所以语言表达能力很强。他不相信任何美好的东西,特别是美好的愿望。尽管谁都认为他善良、乐于助人,虽然他一点也不热情。他喜欢童安格之类非常忧郁且沉醉于自恋中的歌曲。这些让他一下子能从人群中凸显出来,超凡脱俗。不过,这也是那个年代的特色,只要你不循规蹈矩,那么你就不能算老实巴交,自然也就不能算没用。所以,他很自然的成为那些差生的领袖,多余者的精神支柱,另外,凭借家中给他足够的生活费,也成为穷苦学生的资助人。
相比他同学而言,虽然我家家境只算一般,他的慷慨却被众人传诵,尤其在老乡中间。这突出表现在,每次有老乡去找他玩,他都会至少买一盘卤猪头皮肉招待,这盘东西在当时相当于如今的燕窝鲍鱼。大学期间,同一个城市高中同学和同一个大学高中校友一般被称为狭义的老乡,往往通过一定纽带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密切关系。互相到对方学校去探访,就如同国家之间元首互访一样,对维持双边高水平关系起着重要作用。如此说来,这盘卤肉就相当于现在接待大国元首用的盛大宴会和红地毯加礼炮外加检阅仪仗队。
礼多人不怪啊!自然这种卤肉待遇就为大家所称颂,也为大家所向往。那个物质及经济双重匮乏的年代,每月一次卤肉足以满足不少人的口腹之欲。而且最让人称奇的是,我哥哥他并不吃肉。其实我也不吃肉。我想多半是因为儿时见了太多次那份让人恶心的红烧肉。所以,每次这盘卤肉都为客人独自分享。大多情况下,客人是单独来访,所以,独享一份卤肉足以让他满意一个月,同样,也足以让他恶心那种油腻一个月。
我理所当然的未来嫂子当时也享用过这盘卤肉。在享用前她早已对这份卤肉如雷贯耳。虽然她既未垂涎已久,也没有欣然举箸。事实上,当晚那份卤肉完全浪费了。因为,显然她食欲并不旺盛,而且对卤肉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听他讲话。
后来有心理学家说,一个规矩本分的女孩往往最能为那些放浪形骸、愤事嫉俗的人所打动,因为她会幻想由那个男孩来做她最想体验却又最不敢体验的事情。她安静听着我哥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针砭着时弊,预测着未来,眼神温柔中充满惊奇,让我哥哥很容易看到他希望看到的被激发和认同,而这又会激励他更卖力更生动更深入地讲下去。如此这般,卤肉就被冷落了。随着谈话越来越激动,哥哥也开始顾不上优雅,自然也顾不上唾沫,处于嘴巴之下、却也在方寸之间的这盘卤肉很快被他唾沫所浇灌,也让无法避而不见的她更是不能下筷了。
这次谈话牺牲或者说浪费了一盘卤肉,却孕育或者说促成了一段恋情。哥哥认同她,因为她眼神中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崇拜和认同。这种崇拜不需要其它证明,她的眼神,还有那份被冷落的卤肉足以证明一切。虽然他也想过,可能她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渴肉,毕竟她是市长的女儿,但他仍然认为她是崇拜他的。既然崇拜他,自然她和他是一类人,起码她的思想高度和他一致。
她不仅是简单地应付式地听,还能不时插入赞赏性的评论,或者用疑问来期望更深入了解。这又能进一步激发他思考。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被如此可信地崇拜,自然也就因此欢欣鼓舞。也因为这种被崇拜,他认为她是自己人,于是也广泛传播对她的赞赏。因为这种互相赞赏,在老乡中很快就形成了有利于他们关系进一步密切的舆论环境。大家都认为他俩很般配,一个慷慨,一个贤惠;一个睿智,一个娴静,多好的一对啊!
于是,他们就在互相认同和大家认同中恋爱了。
在社会关系中,一对男女要确定关系,往往要经过四个层次的认同,首先是两人互相认同,不认同就不会恋爱,不能持久认同,就不会准备结婚;其次是双方家庭认同,家庭认同了,大家支持,恋爱就会顺利很多,的确,一般来说,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是很难幸福的,家庭认同就是通过常说的“上门”方式;再次,是社会认同,就是告诉大家,我们两人住在一起不是非正当关系,不是苟且,而是结合了。获得社会认同是通过把生活圈子中熟人也就是亲朋请来,男女双方当众举办一定仪式以确认关系;最后是法律认同,需要政府机构发证。
在学生时代,他们就是在生活圈子中所有人的认同和推动下恋爱的,并且维持着这种恋爱。参加工作后,同样的,也是在双方家人和亲戚认同下,准备着结婚的。大家都感觉他们似乎早已是夫妻了,只是还缺少一个仪式而已。尽管大家都认为这个仪式重要,但既然大家已经事实上认同他们的关系,仪式就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而走形式自然就没有那种紧迫性。这件本该早走的庄重神圣形式,就因为被蔑视被践踏被越过而成为“补办”,最终也就被以各种理由与借口暂且不办。
多年以后,我母亲仍然在惋惜和悔恨这件事情。她非常喜欢惠勤这个未来儿媳,不仅认可她的家庭出身,更欣赏她的贤淑和知书达理。她一直后悔没有尽早给他们办婚礼,从而给我哥哥变心有可乘之机。每次这种时候,我都会宽慰我妈说,如果反过来想,还幸亏没有尽早办,否则到时候,我哥肯定是离婚,那时就不会有分手这么简单。怀着愧疚,我母亲一直偷偷想念着惠勤,却也无可奈何,而这也成为与新儿媳不合的原因。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