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校长死了,我们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除了将死讯告诉他的家人。从来没有人下到那悬崖下面过,除了不再回来的人,所以,马校长和马茹云也就只能长眠那里,陪伴着他们共同爱着的孙悦音。尘世里的人,不需要为他们再操什么心,不需要葬礼,也不需要追悼会,不需要献花,什么都不需要。他们却能让尘世里的人们获得片刻的热闹,让人与人之间有更多共同话题和沟通机会,间接的也让社会更加和谐。
马夫人非常坚强,从获悉马校长死讯,我没有见过她的流泪,她只是一再央求我带她去那悬崖。临去那天,她把马校长平日用的生活用品,例如毛巾、牙刷等,还有被子、床单,以及书籍和象棋等等,都带上,又买了一套新的床上用品和一些女人用的生活用品,塞满了后备箱和车后排座位。总之,给我的感觉,她不是去缅怀一位故人,不是去追思一位爱人,而像去探望一位囚犯。
到了山顶,她呆呆望着下面,仍然是一言不发。我害怕她出事,小心陪伴在她身边。
她开始一件一件东西往山下抛洒。每抛一件,她就说几句话,就像马校长在她身边一样。她叮咛着,仿若害怕他忘记了什么。看得出来,在她眼里,即便老迈如马校长年龄,他仍然只是不能照顾好自己生活的大男孩。
很快,旧东西抛完了,她就开始抛新东西,首先就是那套床上用品,一边抛着,她一边唠叨:
“老马啊!你啊,总是这性子。你咋就总把我想得那么小心眼呢?是怕我不高兴吧!哎呀,你啊,想想看,我什么时候那么小气了。孙悦音都死了,我还会吃她的醋吗?毕竟人家是在我前面和你认识的啊。你早就该让人家女儿进门啊!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不是一直也很想要个女儿的吗?这些年,马茹云吃那么多苦,这孩子,真不容易啊!我想起来悔啊!我对不起她,我还一直以为你和她是那关系呢!早说不就好了吗?
孙悦音啊,这套床上用品是新的,你们就当是新婚用吧!底下冷啊!我还给你和孩子买了些东西,你们将就着用吧!我会常来看你们的。你们好好过,将来我也会来串门的。”
说完这些,她又继续往下面洒其他东西。
我越听越心酸,越想哭。本以为我能控制住眼泪,结果还是流了出来。
“同同是马茹云的孩子,也是老马你的外孙。我会尽到外婆责任的。你们放心!”她流着泪,却也让我开始不再担心她会出事。
在马夫人坚持下,我连夜陪她一起回到省城,约上如菲,去学校找雅同,当面告诉了他妈妈和外公的事情。
“孩子,你一定要坚强,要撑住!你虽然没有了爸爸,妈妈,外公,却还有爷爷奶奶,有外婆,有如菲妈妈和悦悦妈妈。”马夫人把雅同搂在怀里,左手摩挲着他的后背,右手摸着他的头。看着他的眼睛,庄重而不失慈爱地告诉他。
这么短的时间里,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所以,大约也有了不同于其他同龄孩子的承受力,他拼力忍住泪水,点了点头。似乎是宽慰我们的担心,告诉我们:
“我为我爸爸、妈妈,还有外公感到高兴,他们都做了他们想做的事情。即便是死亡,他们也是高高兴兴的,所以我也没有必要悲伤”。
我不喜欢哭泣,也不喜欢面对哭泣的人。尽管有时我也会哭,但我知道哭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说明不了什么。除了能证明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其他什么都不是。没有多少人会因为你的哭泣而同情你,即便是同情也持久不了多长时间,改变不了什么看法。最终,你还是你,你的生活还是得靠你自己去继续,所有导致你哭泣的痛苦或压力,最终还是要哭泣过的你去勉力承受。即便是你哭过了,新的压力不会继续在你头顶盘旋,仍然会一如既往地压下来。
很多时候,恰恰是你的哭泣,让周围的人不得不继续安慰你。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无法逃避的压力,也许还有自己不得不经历的哭泣。你完全可以相信他们的真诚,他们真诚地期望你生活如意,但你也不应该因为他们的这种真诚而将他们拖入你的生活太多,不能让他们因为你的哭泣而无法继续去全力承受他们自己的那一份哭泣。你哭你自己的,让别人去好好哭他们的吧!
所以,每次我预计到别人会哭的时候,如果他出乎我意外,没有哭,我就会非常赞赏,认为他是真的懂得人生。孩子哭泣如果是因为父母没有给他想要的糖果,可能还可以换来妈妈的爱抚和满足他的糖果,但如果是因为跌倒,换来的最多只是温言细语,对疼痛没有任何缓解作用,却影响了父母一天的心情与生活。长大以后,我们不会再因为糖果这种易事而哭泣,多半都是父母和爱我们的人也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们在他们面前的哭泣,除了让他们更担心、更伤痛不安、不能正常放心生活外,是起不到任何其它作用的。
雅同这点很像他父亲。我爱雅儒的最重要一点,就是他能给我的那种安全感。虽然他身体柔弱,却对生活所有困难与磨砺无所畏惧,反而总是迎头面对。他爱笑,无论什么情况下,总是不会忘记那孩子般纯真灿烂的笑容,这让周围的人感到轻松和放心。虽然相处久了,我可以看出眼睛中包含的那份忧郁,但因为有笑容包裹,如同糖衣药片一样,也就不觉得有什么酸苦了。他笑得总是很从容,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似乎一切都不在话下,一切都不能烦扰他。
生命的瑰丽和诡异交叉,让人不得不皈依某种信仰来寻求灵魂的稍许平静。人往往会因为这种命运的无常而感到恐惧不安、不知方向,信仰如同迷雾中伸向你的手,即便你不知所有,却也会下意识去抓住。
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