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杨清乙是孤家寡人,即使他从家里无故消失数月也不会有人发觉。当然,他没有心思玩人间蒸发。他穿着西装,竟然不觉得热,反而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凉丝丝的快感。不消几刻,他拍拍嘴唇,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在凉席上歪着脑袋睡着了。
次日,太阳刚从东方升起,杨清乙就被阳光催醒。他的身体像陷于熔铁的火炉里灼热无比,他低头一看,原来正穿着厚重的西装。于是,他脱下西装,热气才缓缓散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自己居然穿着西装坐着睡了一整夜。杨清乙心疼地看着西装上微小的褶皱,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这辈子,他都没有如此心疼过别人,即使是他的妻女。可笑,他居然为一套从死人身上偷来的西装着了魔。他注意到了不正常,却没有在意这个不正常。
杨清乙将西装挂好,依依不舍地离了家。待傍晚,收工归家时,他马上打开衣柜,将西装穿在身上。他早已忘记了饥肠辘辘的胃,他早已忘记了弃他而去的妻女,他早已忘记了他的结拜兄弟们。此刻他的心里唯有一种感受,他从没有这么饥渴过,对赌场里硬币落地声音的饥渴,对围得水泄不通的赌徒们的汗味的饥渴,对烟雾弥漫的麻将室里麻将牌碰撞声的饥渴,对大声吆喝粗话的纸牌桌的饥渴吞噬着他残存的灵魂。就像一只千年禁食的吸血鬼般,他本能地闻到了赌徒们喝彩的芬芳。他打开一扇扇门,如同门后会是通往天堂的大道。
杨清乙像醉汉般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杨家村的一个地下赌场。他一进门,几乎所有人都转身打量他。而他的眼中只有光下的三枚硬币从高处落下,“当。。。”地接触地面,似三名芭蕾舞者在优雅地旋转,寂静地落幕,或正或反地躺在水泥地面上等候掌声和喝彩。现场的人们才拍起手来,叫嚣,悲叹,出钱,或者收钱。杨清乙将手上的一枚一元面值的硬币重重地拍在地面上,“压。”参与者们先后压了钱,庄家将地上的硬币收了起来,左手握拳,三枚硬币叠好置于食指上,手臂向上摆动,“当。。。”三枚硬币同时落下,有两枚硬币先落停在地面上,均正面向上。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最后一枚硬币在地面上翻滚。
这枚硬币中途转了一个弯,滚到了杨清乙的脚尖停下。旁边的人们立刻弯腰凑到他面前,“是正,正面。。。糊了。。。”大家兴奋地叫起来,杨清乙没有任何表情,接了庄家递来的两枚硬币。他继续拿两枚硬币作为赌本压下一局。
这日,杨清乙似乎得到了赌神的眷顾,从傍晚到收场,他没有输过一局,开始的一元硬币变成了一打打纸币。赌场关门的时候,他还舍不得离开,直到庄家将他推了出去,“快走吧,你还嫌今晚赢得不够多?”杨清乙拍拍身上鼓起的口袋,“再来,阿拉子有的是钱。”“砰”庄家将门狠狠一关。杨清乙居然拍拍屁股,在门前坐下,双手抱胸,开始呼呼大睡。
次日,他醒来时,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举动。听旁人谈起时,觉得有点惊奇。他看了看口袋里的钞票,竟然自个也吓了一大跳。若不是亲眼看到,他还不敢相信自己一晚上赢了这么多钱。
杨清乙在赌场门口碰到了他的四个结拜兄弟。他们一大早就听闻了昨夜之事,特来劝说杨清乙。“老三,你怎么能在外面睡一晚上呢?日暖夜凉,容易感冒。”“老三你跟嫂子好好谈谈,让她回来,这家才像一个家。”“啧啧,看看你,这么大热天穿个西装,都不会照料自己。”“你只要服个软,杨英娇就回来了。女人总喜欢吃软的。”“老四,这话就不对了,女人喜欢吃硬的,嘿嘿。难道你女人喜欢吃软的?”“老三,你总算说了一句正常话,这才是老三。”话才落下,杨清乙就被四个大男人架着往杨清玉家走去。
“老三,你口袋里都是钞票吗?”
有两三只手伸了进去,摸了一把,“哟,这么多?你赢的?”
“老三,你出老千了?”
“笑话,我从来不屑玩千术,这都是祖宗有灵,祖宗有灵。”
在杨清玉家中,杨清贵拿着电话筒,拨好了号码递给杨清乙。杨清乙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两步。“老三,英娇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么?”“即使是只母老虎,也是在电话另一头,咬不到你。”“老三,你男子汉大丈夫,何惧悍妻?”杨清贵将电话筒放在耳边,“啊,英娇,是我,我清贵,咱们几个兄弟商量着,我们这个月底去饭馆吃顿饭。”“为什么呀?因为杨阳考上三民镇中学快班了。恩恩,你一定要来啊。对,老大他请客。哦,那次生日不算。礼物?不用了,我们也都不准备。你一定要来啊,记得带着杨爱一起来。”话毕,杨清玉埋怨道,“我什么时候说庆祝杨阳上快班?”只见杨清贵对着杨清虎和杨清田使了一个眼色,二人顿时明白过来。他们将杨清乙推到墙上,麻利地掏出了他口袋里的钞票,连硬币也不放过。
“你们。。。你们做什么?”杨清乙挣扎道。
“反正你这是不义之财,不如成全你的好事。”
“你不用谢我们,都是兄弟,应该的。”
杨清乙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个兄弟乐滋滋地数着他的钱。
不久,杨清乙被四双眼睛监督着回家。他用井水冲了个凉,换上了日常的立领短袖上衣,薄款工装裤,顿觉精神了几分。他将西装挂在衣柜里,鼻尖轻触光滑的面料,淡淡的汗味夹杂着体味沁入他的鼻息。那是他昨晚在赌场的证明,他舍不得洗去这刺激又珍贵的印迹,便轻轻地关上了衣柜门。
杨清乙呆立在衣柜前回首往事,曾经他有一个幸福的家。他打开了旁边紧闭的衣柜门,只见里面空荡荡的,圆木条上挂着一只紫红色的衣架子,曾几何时这个衣柜里挂满了女人五彩缤纷的衣服。如今,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陪伴他的只有他的柜子里的那套西装。而他怎么会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一套西装?杨清乙还不知道有恋物癖这个名词。
当日傍晚,杨清乙不禁又穿上了这套西装,去了赌场。他去了麻将房,他要验证一下他的祖先是否显灵,保佑他财源广进,发家致富,即使是旁门左道。
如他所愿,麻将牌像着了魔似的,一场场地巴结他,给他上好牌,糊得他高潮迭起,他的桌前堆满了其他三家送来的筹码。牌友们各使眼色,其中一个说道,“杨清乙,你今晚手气忒好。”“呸,我看看他手好还是手坏。”“手坏可不得了,场上有规则你是知道的。”杨清乙站起来,摊开双手,轻轻地拍拍衣服,抖抖身子,“你们看我的手可是好的还是坏的?”牌友们站起来,似乎要检查他的衣袋子。杨清乙后退了退,“别,别碰我的西装。”这话让所有的牌友们抓住了把柄,“怎么?你的西装碰不得吗?难道有什么猫腻不成?”
杨清乙跺了跺脚,把西装脱下,将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口袋翻转过来。牌友们一一检验过后,才说道,“如此,我们算筹码吧。”“没意思,晚上不玩了。”杨清乙拉着他们说道,“原讲好的,晚上来十转的。”“清乙兄,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没水平,您不如找四海龙王玩玩。晚上就结账吧。”三人粗粗算了,将钱丢在牌桌上便一溜烟走了。
杨清乙乐呵呵地收了钱,唱着小曲儿离开了赌场。自此,他每晚留恋于各个赌场。到了最后,没人愿意跟他赌钱,他开始撒泼。他越是撒泼,赌场的人越是不敢跟他打交道。他的四个兄弟来劝他,他也不肯听,最后他被绑着回了家。
杨清玉,杨清田,杨清虎和杨清贵将杨清乙五花大绑丢在床上。“怎么还穿着这套衣服?这么热的天。”他们将杨清玉的衣柜门都打开,瞬时四人都惊呆了。原本那个空空的衣柜里叠着一打打的纸币,有百元的,有十元,有五元的。粗看来,大概有好几万。而在赌场待了几个晚上的杨清乙形容枯槁,脸色发黄,老了不止十岁。四个男人面面相觑,难不成杨清乙入了魔,抑或入了邪?
第二十二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