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千仞不易察觉地僵了一瞬。
她不觉,回想后恍然大悟:“对了!这是那夜族王印上的纹章!”
“小砂子,你没听过,祸从口出这句话么?”他望着她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她瞄一眼他无表情的脸,扬起笑来:“没办法,你这么喜欢我,我就恃宠而骄了!”
他笑出来,轻敲她额头:“怎么开窍了?”
“我一直都很通透啊。”她杏眼半垂,裹紧身上的外袍。“萧千仞,你要喜欢我,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有件事却不得不跟你坦诚。”
她再看他时,脸上却没有往常飞扬的神采,只是平静而淡泊,如同她初初见他时,那个冷冷的眼神一样:“我天性寡情无良,别人爱我至深,我却无法报以深爱,最多也就是非常喜欢。我不知道你喜欢我多少,总之我是跟你说明了,你要是不能接受就趁早抽身而退,否则日后伤心怨恨我,我可是不会心疼的。”
寡情之人啊…
他在遇到她之前,也以为自己是寡情之人。可是到了那个点,还是兵败如山倒。这个狡猾的女人,又在坑他了,说什么趁早抽身而退,要是能抽身,他一早就不会陷进去,又怎么需要听她这一番‘告诫’。
萧千仞但笑不语,用指尖描摹她薄凉的眉眼。
二人一时沉默,唯水声清泠,鱼儿翻跃。
“我右胸上这刺青,确实是夜族王印上的纹章。”萧千仞撑起来一些,清楚地露出纹身。
“你上次跟我说,自己也不知道,你以前也不知道这刺青的意思?”
“是啊,”他把她裹着的外袍妥帖地包好,“这事要从十几年前说起了。”
他是14岁接管的逍遥宫。逍遥宫相传十数代,他接任时是百年来是最年轻的宫主。
他这么早接任的原因,是上任宫主早亡。也就是他的父亲,萧越之,死时年仅四十,正是男子阅历深厚、该大有作为的年岁。
印象中的父亲武功高深,身体却不好,总是很沉郁,只很偶尔才会露出爽朗的笑容,他受父亲影响,养成了这样沉静内敛的性格。他十三岁那年,父亲身体愈发虚弱,在叶落归根的秋天过世了;死前,命人在他和弟弟萧百川身上刺上这纹身,留下遗愿:若是以后遇到认识这个纹章的人,一定要不问来历、竭尽所能地帮助,但这个纹样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父亲死后一年,母亲也随着去世了。我便成了宫主。自父亲死后,我一直在四处寻找这个纹章,中原、东海、西荒、北地、南泽,我四处都去了,从没见过这个纹样。直到何田青找上门来,直到玉溪山林中夜狩谷突袭。”
她便明白了。
他原本保护何月眠,纯粹只是一桩生意。后来他们遇到夜狩谷的桑婆婆,问他是不是姓夜,何田青发现的又是南泽夜族的宝藏,他便上了心去套何月眠的话,才有了夜族王印这一出。
“小砂子,你后背还疼得厉害吗?这里不宜久留,你要是有精神,我们就找找出路。”她点头答应。萧千仞又试试她体温,烧退了许多,但还是要尽快医治,她失血太多,得吃点东西才好。
向梓砂正要起身,被他按住,然后被像抱小孩似的抱起来。只有这样几乎坐直的姿势不会伤到她的背,但是,他会很累。他打算就这么一直抱她出去吗?
看来是的。
她手臂环在他颈上,埋头靠着他的肩窝蹭了蹭。
萧千仞,要是我先遇见的是你,那有多好。
“怎么?感动了?”他笑。
她顾左右而言他,“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么?”
“你是说桑婆婆说的话吧,”他也不纠缠,顺着她转开话题,“父亲回来时身中剧毒,形容枯槁,到后来更是生出了大片毒斑,已经看不出年轻时的样子了。不过母亲倒是常说,我与父亲长得极像,弟弟长得倒像她。”
“可要是桑婆婆没认错,你父亲是姓萧不姓夜呀?”她疑道。
“是啊…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逍遥宫是百年前先祖萧流云创下的,之后代代相传,掌门都是萧姓。她为什么会认为我姓夜?这和父亲的遗愿又有什么关系?我要寻找的答案,又多了啊…”
“她当时说到你母亲,是跟你父母有什么恩怨吗?”
“是,”萧千仞把她往上送送,“她确实说了‘萧昙’这个名字,可是你想她的样子,至少也有七十岁了,比母亲大了一辈;而夜狩谷崛起、离开深山也不过二十年左右的事,二十年前父亲刚刚回来,一直和母亲留在逍遥宫,很少远行,更是从未去过夜狩谷。我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恩怨。就算有,这样大的仇怨,我也不该全然不知。”
向梓砂心中一动,“你父母都姓萧?”
“是啊。父亲萧越之,母亲萧昙。母亲大约是随了父亲姓吧。”
她想了想,没吭声。
他接着说:“我倒是想过,母亲也许与夜族有什么关系,或者父亲对夜族中人有什么亏欠呢?但是母亲自我记事以来就很少练武了,出门也甚少,这猜疑也毫无根据。”
这个男人,十三岁起被投入一个谜团,十四岁肩负重任,自少年起为这一个谜四处奔波,留了一身伤痕。到了现在,还不准备放弃。这是何等的,执着。
“嗯?”萧千仞对上她的眼神,“看什么?”
她浮起轻佻的笑,眼中却是认真:“我在看,贯彻始终的好男人。”
萧千仞轻咳一声,两手都占着,只好用无奈的眼看着她。无奈,却又喜欢得不能自已。
也不知走了多远,河道的空洞变窄了,也多了很多岔道。大概是快要到地下水的出口了。他们边走边商量走水路还是走旱路的问题。
萧千仞突然做了个噤声口型。
二人谈话声一停,那个喘息声就明显了。
“何掌门?”萧千仞讶道。向梓砂一看,面前这个人气息奄奄地靠在石壁上,面方耳阔,身形健壮,只是遍体鳞伤,血流到地上积成一滩,恐怕只有片刻性命了。
何田青勉力抬起眼辨认,“萧宫主…”
他被那两人劫持无法脱逃,突然天崩地裂,那二人死在了地陷中,他自己被乱石击中,也身受重伤,自知不治,只是消耗真气在勉力支撑。
“萧宫主…我命不久矣,苦苦支撑,只为问你一事…”
萧千仞心下了然,沉声道:“一个多月前,令夫人携女逃走,路上遇人围攻,她掩护令嫒逃走,自己却落入敌手。据我的消息,她是为了免丈夫受人挟制,自尽的。”
他嗓音低沉,句句简明清楚,回响在黑暗的地下,字字都像悼词。水声敲打在地上,不知是泪还是血,地面冰冷阴湿,面前的人像是被空气压垮了,动也没动却有种说不出的颓缩感。
阿蓉,阿蓉…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我此生犯了什么大过,要遭这样家破人亡的报应?竟害你和眠儿至此?
阿蓉,你可怨我?
恍惚间他又成了年少鲁莽的模样,那女子连怒容都是明艳动人的,用娇软的江南口音斥责他,听起来倒像是对爱人的娇嗔。他便笑了,阿蓉,你看,你不在,我什么都做不好。
何田青气息渐弱,萧千仞默不作声地坐下,把向梓砂放在自己腿上。
她搂紧他的脖子,轻声说:“不急,真相是时间的女儿。”
她知道。他有千万般疑问,他也许离追寻的答案只有一步之遥了。可是,他怎么能打断,这个含笑逝去的生命,最后的美梦?
他便笑了,胸口说不出的暖,将头挨挨她的:“我知道。”
向梓砂已经受伤,二人无法再将何田青带出去,只好取了他怀中碧痕刀的掌门令,给何月眠留个念想。碧痕刀一门走镖多年,做生意一向厚道诚信,在南方尤有声誉,如今掌门惨死北方地洞,掌门夫人被他人挟持自尽,独女何月眠寄人篱下,名下产业全无,凄凄冷冷,只落一个人世无常,成闲人茶余饭后聊资而已。
017 我天性寡情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