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病重的消息很快便传入宫中,徐妙锦带着粹雪匆匆赶回魏国公府。
一进府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的隐约哭声,悲戚哀啼。
她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没能让老夫人见到自己最后一面。相对悲伤,她说不清自己内心究竟是个怎样的感觉,当年就是这个人逼死了她的母亲,也是她曾带给自己无数凌辱和噩梦,她恨她!
可是,自从回到府里,老夫人待自己着实不薄,生怕她有一点不舒坦。那种母爱的关切,是她多少年不曾感受到的。
如今看着自己面前安静躺着的冰冷尸身,她怔怔许久。一旁的芸筝和香祺已经哭得眼睛红肿,徐辉祖和徐增寿在院子里料理后事,她只是凝视着眼前的人,没有眼泪,亦没有曾以为的痛快。
人来世间走一遭,匆匆而过,除了满身伤痛和满心遗憾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恩也好,恨也好,情也好,怨也好,从今而后,都要随着故人永远地埋藏在黄土之下,永久安息。
徐妙锦跪在灵前恭敬磕三个头,这三个头不仅祭拜老夫人,也是祭拜她的母亲,更是祭拜自己的过去。
逝者已矣,她还要在这红尘俗世中漂浮不定,某个瞬间她真羡慕那些离去的人,起码他们解脱了,自由了。
而自己,身陷牢笼,心却流离。
离开灵堂后,芸筝特意跑来牵着她的手关切道:“看你面色还不如上次见时,可是受了委屈?若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记得传话回来,我和你二哥必定会竭力帮你的。”说着,她握着徐妙锦的手略微用力,让她心底一阵动容。
含泪微笑道:“谢谢。”
此刻的徐妙锦突然很想知道,若芸筝知道自己是假的徐妙锦,而是当年的小丫头,她可还会如此真心待自己?
人心太深,她却看得太浅。
回到宫中已是半个月后,这期间她从香祺口中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关于前线战事的消息,朱棣英勇无敌,沿途深受百姓爱戴,如今的朱允炆整日焦头烂额,愁眉紧锁。
是报应吗?她时常在心底询问,如今的一切,是他的报应吗?
是的,一定是的。
虽然他们曾有过夫妻之名,却从未真正的相处过,更莫提真心相对,可自从她处心积虑回到他身边之后,她总是在恍惚,当年那个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人,到底是不是这个男人?
在她心中,朱允炆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满腹诡计的奸诈小人。可是,在这两年多的接触中,她却看到一个温润如玉,敦厚聪明的他。
宫人犯错,他不过简单斥责两句,从未真正责罚,百姓受灾他会不眠不休地绞尽脑汁去想办法,大臣贪污,虽然依律处罚,却从未累及家人,他自从登基便始终提倡仁德治国,遵循着朱标的仁厚理念。
可是,他在削藩的事情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和果断,甚至没有一丝回旋余地。
他可以将他的亲叔父们各个逼上绝路,死的死,疯的疯。
徐妙锦心底的迷茫越来越多,朱允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是个仁君?还是个暴君?
到底是他伪装的太好,还是自己误解了什么?
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突然一个温热的怀抱从背后环过来,耳畔传来他慵懒的声音:“在想什么?”
她心底一颤,偶尔总会有那样一个瞬间,将身后这个男人误认成另一个男人,可是那样的感觉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竟是铺天盖地的哀伤思念。
她莞尔一笑,不过又一次的幻觉罢了。
转过身淡淡道:“听小安子说,你近几天很忙,还在为前线的事情发愁吗?”
朱允炆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北平一役战败了。”
徐妙锦心底骤然欢喜,却故作哀戚:“怎么会这样?李大人不是带了许多兵马前去的吗?”
“天不逢时,我们的士兵大部分都生在在南方,如今北方天气依旧寒冷,很多士兵沿途难以适应,就在去北平的路上,又出现了瘟疫,还未开战已经开始损兵折将,士气大败,怎有胜算的机会。”
徐妙锦试探性问:“那陛下可有责罚李大人?”
朱允炆摇摇头道:“天气和瘟疫并非人为,李景隆也是无法的,即便是怪他又有何意义,况且此战他也尽力了,还身负重伤,若要怪,只怪老天不肯帮忙啊。”
她心底微松口气,看来自己当初想的法子,果真奏效,给士兵饭菜中下泄药,所出现的症状与水土不服等病症极其相似,而李景隆又是一军主帅,即便是查也查不出来的。
如此一来,他也可以洗去出征不力的罪名。
徐妙锦柔声细语地安慰朱允炆许久,后来听说方孝孺、齐泰和黄子澄联合推荐洪武朝老将耿炳文出征迎敌,率军五十万。
得知此消息的徐妙锦登时心提到喉咙口,耿炳文是朝内所剩无几的一员老将,当年和徐达、蓝玉可有一比,他对朱允炆不但忠心耿耿,对去世的朱元璋更是肝脑涂地。
如今派他前往,又带了五十万大军,那么朱棣将面临的,将会是怎样艰难的境地,即便是想想徐妙锦都会暗自吓得一身冷汗。
而后,她连忙修书给李景隆,所言不过寥寥数字:围魏救赵。
但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这四个字险些让她一切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差点要了她的性命。
黑云压城城欲摧,大抵便是眼前的情境了。
站在城楼之上的朱棣眉头紧蹙,当他得知耿炳文的五十万大军正快速朝他行进时,他心底突然有些紧张,若是朝野之上任何一个武将,他都不会放在眼里,偏偏是耿炳文这个又犟又硬的老匹夫前来,他第一次有了压力。
深吸口气从这里朝南方眺望而去,只见黑压压的厚重乌云似是一伸手便可触摸得到一般,轰鸣的雷声震得心发慌,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底隐隐传来。
转身走下城楼欲回房看兵书,和耿炳文交手,即便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他仍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就在这时,他突然瞧见不远处十几个士兵正围做一团研究着什么,朱棣心底登时腾升起一股怒意,三步作两步地朝人群走去。
“不操练,围在一处做什么?”他的声音突然传去,让人群顿时分散开,大家惊慌地望着朱棣凛冽的目光,其中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答道:“启禀大帅,这个叫花子连续几天都跑到咱们的厨房里偷吃的,今日被逮个正着,大伙在研究着怎么处置他呢。”
朱棣没有言语,目光落在地上蜷缩成团,瑟瑟发抖的人身上,此人身材娇小,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将头沉沉地缩在胸前,吓得不停打着哆嗦。
见他如此可怜,朱棣心底还是闪过一丝不忍:“给他点儿粮食和银子,让他走吧。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了,拿着钱回家寻个正经营生做。”
说完,一旁的士兵便将地上的小叫花子扶起来道:“跟我走吧。”
那人抬起头,连连鞠躬对朱棣道谢,声音娇柔甜美,正欲转身的朱棣心底一惊,没想到竟是个女人。
他有些好奇地停下脚步,随意朝那人望了一眼,本是平静如水的心湖似是骤然被人丢下一块巨石,溅起千层涟漪,那尽是污垢的小脸依旧掩饰不住她的美丽。
朱棣痴痴地走近她,她局促地朝后退了一步,他却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不可置信地蹙紧眉头问:“你叫什么?”
她吓得声音颤抖沙哑道:“回禀、回禀大人,奴家叫,叫魅姬。”她怯怯地抬眼望望朱棣。
“魅姬?”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想不通这样一个乞儿,怎会有这种妖媚的名字。
魅姬低声道:“是,是魁香楼的妈妈给取的,妈妈说,我叫这个名字将来会成那里的头牌。”
“魁香楼?”朱棣的眉头蹙得更紧:“你是风尘女子?”
“不不不!妈妈想让我接客,我拼了命偷跑出来了,我不是……”她急忙解释道,朱棣心中已经基本明了。
周围的士兵从未见过朱棣在男女之事上有何反应,想不到平日里处变不惊的他,竟然会对一个从青楼里逃跑出来的叫花子这般上心,不由得大家互递眼色,心底尽是忍不住的笑意和好奇。
只有闻讯赶来的马三保面上尽是讶异和愁容,他凝视着魅姬脏兮兮的脸一刻,心底也和朱棣刚刚一样惊愕,这个女人和徐妙锦竟有七八分的相似,冷眼瞧去足够叫人认错,难怪朱棣会失神失态。
心底冷静一刻后,朱棣放开手对一旁的马三保吩咐道:“带她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吃饱饭再来见本王,我有话问她。”
说这话时,一旁的士兵都偷偷打量朱棣的面容,他依旧是那副冰冷如霜的脸,没有一丝表情,淡漠如水。
马三保却心底有了一丝顾虑和不安,却只能恭顺地将魅姬带走。
第六十三章 青楼魅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