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石彪在狱,闻吕原薛瑄等已将张、岳两案加入,自喜一切照计划进行,然而第二天杜清匆匆过来一说,他面色变了。
“怎会突然变卦?”
“听说他们上朝之前曾与吏部尚书李贤三人单独谈了会儿,但谈的具体为何,是否跟奏疏变动有关,尚不得而知。”
“李贤?”
石彪俯首沉吟,杜清纵然急得不行,却也不敢打扰他,良久,石彪抬头,道:“现在看来我还要在这里呆一阵子了,这也没甚么紧。你转告我父,停止一切动作,即刻写辞表,告老归田。”
“啊?”杜清张大嘴。
“从今日起,我石氏要开始敛迹容忍,今上是个念旧的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石彪也不多说,“你只管告诉父亲,他自然明白。”
“是,是。”
等杜清踉踉跄跄退去,石彪朝屋外石守道:“你去请曹厂公。”
袁彬终于没熬过东厂花样百出的手段,承认了东厂给他冠上的一堆莫须有的罪名,不过有一条最新增加的罪名却让他不解:吏部尚书买官卖官,他是中人——李贤什么时候也得罪东厂了?
好在他现在心里有了主意,巴不得罪名越多越好、牵涉的人越多越好,因为杨善跟他说了,目前正在活动三法司,到时案子闹大,他就可以请皇帝开午门会审,有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及左都御史在,曹吉祥不可能一手遮天。
只要杨善肯请,他心里相信皇帝肯定是向着自己的。事实证明皇帝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就在曹吉祥为袁彬承认罪状而欣喜不已的时候,金英以监案的身份捧着圣旨来了。
以金英而言,经历午门会审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场合再庄重威严,在他眼里只有世事如烟的感慨。他自然也是向着袁彬的,从这一点,可以窥见皇帝对本案的态度。
曹吉祥心里打鼓,不过面上滴水不露,对大理寺卿道:“事涉吏部尚书,理应传来对质。”
薛瑄面上虎虎地:“不可,大臣不可辱。”
曹吉祥再看看另两位,杨善自然赞同薛瑄,刑部尚书孙显宗呢,无可无不可,二比一,曹吉祥只好作罢。
于是开始过堂。
“袁彬,”他扬起状子,喝道:“此上所述罪状,你是否都承认?”
“那是被逼而为,袁某一概不认!”
此言一出,整场大哗。曹吉祥大怒:“你按了指印在上头,你想翻供?!”
“正是。”
“你敢!”
“曹公公少安毋躁。”薛瑄拦住他伸出的半个身子,对堂下道:“袁彬,你的意思是东厂迫你诬服吗?”
“不错,落到了他们手上,要你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袁彬将手一指曹吉祥,“什么吏部尚书买官卖官,我根本听都没听过!”
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当面揭穿东厂的丑陋面目,曹吉祥脸上乍青乍白,抖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耳边嗡嗡议论声不止,因而也就失去了辩解的最佳时机。
薛瑄瞅他一眼,看看底下乱糟糟的场子,朝金英道:“金公公,不必再问了吧?”
“不必了,”金英答:“万岁本望早日结案,东厂却闹出这么场笑话来。今日起,袁彬转由你大理寺来审,改归刑部监狱收押,薛大人,您可不要再使人失望了啊!”
连贬带损,虽然说话时看都没朝曹吉祥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但曹吉祥已经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
薛瑄捋着长须:“请公公转告陛下,敬请放心!”
不日后石亨的一封上奏满朝疯传。
一向威风八面的忠国公此次姿态放得极低,切切恳请皇帝将自家子弟的官职尽皆革除,他自己回渭南老家养终。而皇帝则没有接见,只是在原奏中批了两个字:“不许。”
这下可真费人踌躇了,圣意到底为何呢?
一帮大臣提心吊胆,那些倒石一派的,不管是原本的坚定者还是后来的加入者,真真切切希望皇帝不是还念着旧情,因这样一来,只要石家得了喘息之机,后患可谓无穷;而那些拥石的呢,也惴惴不安,陛下居然连老家都不让人回,难道说是忌讳放虎归山……并不打算放过石家?
为探个明白,有人不惜犯颜奏问,皇帝答得很妙:“自石家辅政,从正统年间算起,约二十余年。他事功过不必论,当年能想起远在南宫的朕,这是他的第一诚心。今其子已伏罪,敢有再来多言,朕决不宽贷,定当处斩!”
问者不禁失色,唯唯而退。
“臣年五十有四,惟两子彪及虎,今已一子被缚,臣一旦填沟壑,无人可托后事。望陛下格外矜怜,特赐臣儿放归,养臣余年……”石亨放下笔,读一遍,不满意,团了,重新铺开一张纸,从头写起:“臣五十有四——”
“爹!”石虎推开阻拦的家仆,冲进来。
“什么事。”石亨放下笔,挥手示意家仆出去。
“哼,我要去杀了许彬许道中!”
石亨惊问:“为何?”
“儿子打听清楚了,当日大哥去大同,别人都没告诉,就告诉了他,一定是他泄漏出去的!爹您不是还说他写了个什么折子砸咱们的马政么,哼!哼!他触我们的霉头,我就要他的人头出气!”
“你已经派人了?”
“还没。”
“那听我说,此事做不得。”
“爹!是不是大哥——”
“不关你大哥的事。我跟你讲,你大哥还在大同的时候曾给我写信说,当日让陈汝言上台,我们以为赶走了孙镗,其实,却是万岁留的一招后招。”
“万万万万——万岁?”
“记得孙镗的差使吗?巡边!你大哥在大同那带见过他的身影,想进一步追寻却找不着了,这深入想一想,结论很可怕。”他叹息一声,此刻他不再是昔日仿佛什么也打不倒的武将,而变成一个惧觉帝王深不可测的臣子,“今幸圣恩宽大,俾我善归,只以赃款累累落罪,这也不算什么重刑,只是你大哥吃一点苦楚,我父子仍然平安;若有幸,他日君心一转,可望恩赦,再享荣华。然而如果你今天这么一做,妄杀朝廷命官,与叛逆何异?你这是头脑发昏,看不清形势,陷我父子于不义之地!”
“这,这——”石虎被吓得一愣一愣,反驳道:“以前杀个人也不见有多大事——”
“今天不是以前!”石亨朝外面吼:“管家!”
“在!”管家推门。
“从现在起看住二少爷,不许他再出家门一步!”管家应是,“还有,也不准听他那些馊主意,那帮平日里白吃闲饭的也不准再来往,省得成日里瞎惹事!”
“爹,爹,”石虎架不住被人往外拖,“我是想帮忙!”
“去,净帮倒忙!”
大理寺照罪状所控,逐条审问袁彬,除其岳丈诈财之事不虚,此外皆假,于是上奏皇帝,定了一个关禁半年的罪,这种徒刑又可以以金论赎,相当于维持原判,袁彬缴了赎金,不必关监,暂时停职在家。
他在床上养了两日,从这一番与曹吉祥的较量,大家明白了他在皇帝心目中的份量,前来看病的暴增,他躺不住了,前脚宣布谢绝见客,后脚门上持了李贤的拜帖:“吏部大人的帖子,老爷您看——”
“是他?等一等,有请。”
更了衣至小花厅,但见一袭紫衫正背对着他,欣赏墙上挂的一幅字画。
“老弟向来公事繁忙,真是稀客。”他拱手。
李贤转过身来,见他也是一身便衣,会心一笑,指指桌上盒子:“备了一支老山参,给袁兄补补元气。”
袁彬让管事收下:“原以为你会避嫌不来。”
“真避了,反而有嫌疑。”
仆役奉茶,宾主落座,李贤先开口:“袁兄身体好些了没有?”
“嗐,不得安宁,”袁彬摆手:“我尽量推了,有些却不得不见。”
李贤指指自己,“袁兄是言我这样的么?”
袁彬哈哈一笑,“你我相交多年,怎么说起这番话!只是这些年咱们公事上头见得多,私底下反不如以前,我想不明白,曹公怎么就让我诬赖你?”
“我正是为这事而来,多谢你推翻。”
“不必客气,本身为的我自己。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如今正是党伐纷争之时,也许他们认为我碍他们事了。”李贤答:“袁兄,你知道让你遭此一番灾劫的是谁吗?”
袁彬看一眼还缠在胸口的布条:“当然知道。”
“明知袁兄与万岁共过患难,仍不惜捋虎须,不是逼到无法,他们不会这么做。”
“那你的意思……?”
“如今石氏已经是强弩之末,俗话说狗急了跳墙,我不知袁兄哪里得罪了他们,只怕他们一次未得手,还会有下次。”
“这——应该不会吧?”
李贤道:“薛老夫子参劾石氏的奏折,袁兄想必听过了?”
“自然,满朝流传,”袁彬不由背道:“‘石氏凭借权势,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馈遗,以致选法大坏,市道公行,群丑竞趋,索价转巨。狎客曲宴拥侍,姬妾屡舞高歌,遇其生日,门下年辄献万金为寿,反观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民穷财尽,莫可措手者,正由石氏父子,贪婪无度,掊克日棘,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偿己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竭?天人灾警,安得不迭至?’”
“然而即便如此,陛下却仍在踌躇,始终不愿严审,”李贤道:“袁兄是万岁近人,可知道万岁到底何意?”
袁彬斟酌着用词,“万岁不忍狠心,终归是念着忠国公的迎驾之功,想再饶他一次。”
“然姑息会酿致大祸!石氏蠹国,薛老夫子奏疏上表明得很清楚,万岁在此关键时刻优柔,袁兄,我想你能否帮忙说一说。”
“这……”
“你受了大委屈,这两天万岁必会召进宫慰问,如果袁兄能趁机——”
“老弟,”袁彬打断他,“你平时不是这么急的人。”
李贤一愕,随后嘴唇微勾:“这种时候,容不得给敌人以喘息之机。”
“敌人……”袁彬像在想什么,把前面摆的茶水一口喝了,再开口说话时语速放得极慢,很慎重,也让李贤霎时捻紧眉:“你跟万姑娘——现在有联系?”
“袁兄这话怎么说。”
“实话实说。那天我在宫内无意中看到一个太监鬼鬼祟祟,仔细一看,却是认得的人,叫汪直,因为他先前是兴安兴公公的人,现在跟着万姑娘,心里放不下,我就钓着他,看到他在宫门口与一个人嘀嘀咕咕,说完后我尾随那个接头的人出了宫,直到看他到了老弟的府上。”袁彬停下,看住李贤:“与内廷通连,要是让有心人知道,干系有多大,你知道吗?”
他说一句,李贤的眉毛蹙拢一分,追问:“你后来再看见过吗?”
“我留心过,但汪直很小心,却没有第二次。”
李贤这才放下心,脑中迅速转了好几个弯儿,不消片刻已在心中想好如何应对,不答反问:“袁兄认为万姑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相信她的人品吗?”
“当然!”袁彬马上答:“她带大太子殿下,经历那么多风雨,对皇室忠心无庸置疑。”
“那么,我也不瞒袁兄,我确实跟她有联系。既然袁兄相信她,那么,不论袁兄相不相信我,总该信她不会做坏事。”
他这是不愿意说。袁彬明白了,拊掌道:“好,我是个武人,终究也不明白你们读书人肚子里的道道儿,我问你一句,石家这事,也是万姑娘希望的么?”
李贤不愿再牵扯月昭,飞速答:“不是。”
然袁彬此刻却忽然通了窍似的,笑:“你不想她卷进来,是吗?”
“……”
“哈哈,不管是与不是,都对了!”
“袁兄愿意去劝皇上了?”
袁彬点头。
李贤站起长揖:“我为黎民,感谢袁兄!”
“不不不,不必扯那么多。这些冠冕堂皇的词我想万岁听了很多,如果你让我拿这些去劝,效果不会大,如何真要劝动皇上,怎生措辞,还得老弟再思虑思虑,我照说就是。”
“袁兄说得有理,”李贤道:“我想一想。”
斗智斗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