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贞一听到石亨上奏参他的消息,立刻意识到不妙,不顾在家“休息”的禁令,命属下备轿,直奔午门,过奉天诸殿,到了皇极门前,侍卫不敢拦他,容他一径闯到乾清宫,抓住一个太监说道:“你进去跟万岁回奏,我请立刻召见。”
这是个供奔走的小太监,没资格擅自到皇帝面前启奏,也从没有人使唤他这样的差使,只叫:“放手,放手!”正喧嚷之间,乾清宫总管裴当赶出来了。
“徐阁老,”他道:“您失仪了。”
这时已经到了秋天,但秋老虎仍威力不小,徐有贞抹抹额头:“我想觐见万岁。”
“这会儿,”裴当看看当空的日头:“万岁爷正在小憩……”
“请裴公公通融!”
裴当做出为难的神情。
“我可以在西边暖阁里等,”徐有贞道:“不论多久,但今日非见到圣驾不可。”
“好吧,不过,即使我代为通报,不知首辅是什么事?”
他平日和徐有贞不远不近,徐有贞所有希望寄托在今日陛见之上,不肯多说,道:“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回头公公就知道了。”
裴当在宫里这么多年,闻弦琴而知雅意,明白这是不信任自己,心中冷笑,道:“我替阁老去回,不过万岁爷见不见可不知道!”接着又向刚才那个小太监叱道:“到宫门上去问一问,是谁该班?差使越当越回去了!”意思是责怪宫门口不该擅放徐有贞入内。
小太监喏喏的缩头弯腰去了。
徐有贞一时也顾不上这些。
裴当回到殿内,皇帝已经起床,正在擦脸,听得帘钩声响,头也不抬地问:“是谁在外面嚷嚷?”
裴当赶两步为他更衣,一面回:“回万岁,是徐阁老。”
“他怎么跑来了,不是让他在家待着吗?”
“是啊,简直没平日半点风度!一个劲儿说要见万岁,奴才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
皇帝让他梳了头,喝了碗金银花露,踱到西暖阁,平静地道:“让他进来吧。”
这时徐有贞已在外头晒了半日,满脸通红,踏进殿来,当头跪下,满腹请罪之辞尚未出口,皇帝先开口了:“听说是你指使的十三道弹劾忠国公他们,是吗?”
“不是——”
“莫非你要说杨善?”皇帝却不等他说完:“然薛卿力保他,说他并未参与此事。”
薛瑄是四朝老臣,徐有贞不能硬顶,定定神,道:“臣今日来,是想向陛下表明臣绝无半分不臣之心,望陛下明鉴!”
说罢咚咚磕头。皇帝瞧他发丝散乱,哪有半分平日风度翩翩之当朝首辅形象?如今内有曹吉祥逼迫,外有石亨施压,他今日居然还能进得乾清宫来,也算有几分本事了。
“你的事,朕已交给刑部处理,如果真是清白,自有公断。”
“陛下!”徐有贞激动了:“唯今能救臣的只有陛下!一旦进了刑部,臣绝无生理啊陛下!”
“你这话,说得国家公器皆成私姓似的!”皇帝薄怒:“退下!”
“陛下——”
皇帝觉得不耐,起身便走,等徐有贞奋起想追上去时,被裴当拦住了。
“首辅大人,您清楚点罢!”他带着落井下石的不怀好意:“不奉旨意擅自闯入大内,您知道不知道,这已经是砍脑袋的大罪!”
他比了比脖子,跟着出了西暖阁。
徐有贞瘫倒在地。
四周寂寂无声。
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自嘲。
人说伴君如伴虎,真要临到自己才明白。
君王之恩,最是喜怒无常,到头来,彻骨寒凉。
“那个江可儿,嗬,亏得她厚脸皮,来打赏!”从御花园回来的阿芬剥着瓜子对月昭道:“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
月昭描着花样子,“人家现在是嫔,你可不能再连名带姓的称呼人家。”
“什么呀,以前不过跟我们一般儿是个丫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陛下。哼,我看,八成是她那个水蛇腰,一扭一扭的,估计晚上侍寝时候一定很会扭。”
月昭打她一下,她嘻嘻笑。
“只可怜了权妃,以前还是自己的丫鬟呢,现在反倒不及她了,你说多尴尬!”
月昭道:“行了,你回来就胡扯这么些?”
“各宫都在,大家当然要互相交流嘛!”阿芬谈兴正浓:“不是我说,说江可儿是宫女,她还就是宫女,就算她成了嫔又怎么样,宫内应对,进退讲究各种礼仪,就算有嬷嬷指点,却是来不及的,一到正式场面上,就显得呆笨得不行了。单说她想学贵妃发赏,哪个稀罕去领她这个赏呀!一个奴才,硬往上巴结,裤裆底下插令箭,冒充大尾巴鹰的事,趁早甭干。”
月昭被她的形容逗笑:“是哪位公公教你们这么说,小心被人传出去。”
“不会不会,就几个信得过的才这么讲。不过我看她似乎怕极了纪妃,在她面前不敢多说半句——”
“贞儿姊姊!”有人叫。
月昭放下笔:“德王殿下?”
可不正是德王见潾,只见他一身月白团花绣银边的箭衣,头戴明玉冠探进来:“你在这呀?”
后面跟着的太监宫女行礼:“贞儿姑娘。”
“请起。”月昭让阿芬去招待他们,自己问德王:“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德王大马金刀的在八仙桌前坐下,不答反问:“太子哥哥去御花园选美去了,你没跟着去?”
“选美?”
“就是那些进宫来的千金呗!你还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今日茶会看起来是皇祖母跟各位母妃赏花,其实是让太子哥哥看到底中意哪位姑娘,好选一个立太子妃!”德王神秘兮兮地。
月昭“哦”一声,取来红泥小火炉,专门为他煮茶。
“你一点都不急?”
月昭失笑:“我急什么?”
要是立了太子妃,你在东宫位置难保呀!
德王这话差点脱口而出,不过终究是差点,支起下巴细细打量月昭。
她平静自若的升火、热水、洗盏,有条不紊,当最终茶泡出来热气升腾的时候,德王发现那雾气竟然隐隐现出一条龙形!
“这是……乌龙茶!”
月昭将茶推至他手边:“殿下爱茶,果不其然。”
德王闻一闻,嗅一嗅,爱不释手。茶叶的甘芳、气息的芬馥,自不消说,他道:“这是浙江的上供,我记得父皇在过年时赏给太子哥哥的,到我就没了……啊,太子哥哥对你真是太好了,我找他要他都不给!”
“我记得,殿下不是也得了一样上品,徽州的云雾茶么?”
瞬间戳穿德王的矫情。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好啦好啦,我还留了一点舍不得,哪日请你去吃。”
“不敢当。”
德王喝一口,复撑头打量她。
“殿下看什么?”月昭低头看看,周身并无不妥。
“你真好看。”
看不出来,这么小就有做花花公子的潜质。月昭笑道:“奴婢大了殿下一轮不止。”
德王笑笑,“你真不去御花园?”
月昭道:“其实到底立谁,并非由太子决定,德王殿下应该明白。”
“唉,真无趣。”德王乱没形象的趴倒在桌子上,一会儿又问:“听说你们以前在宫外生活过,宫外也是这样无趣的吗?”
“嫁娶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都是一样的。”月昭答:“所幸老娘娘跟各位娘娘还体贴太子,各家小姐确是月容花貌,太子亦有选择余地。”
“贞儿姊姊,你一辈子都不嫁人么?”德王摊摊手,一副多可惜的神情。
月昭噗嗤一声,心中却微微苦涩。这怎么说呢,难道说,她其实想出宫,可是太子明显不会允?
绕过,她问:“除了通知我御花园的事,殿下还有其他事吗?”
“不要赶人嘛,”德王撒娇,“我好不容易来咸阳宫一次,你就这么待客?”
月昭想,你已经趟得够勤了。
“上次招待我的那个蟹壳糕还有没有?真好吃,我让御厨做,怎么也做不出来。”
瞧他不自禁吞口水的模样,原来是馋来的。月昭好气又好笑:“那个没了,最近天气反常的热,倒是镇了一坛子酸梅汤在那儿,你要不要试试。”
酸梅汤?德王对手指,那个平常也有吃,味道也还好,莫非她做的别有不同?
“好吧,试试。”
月昭于是去小厨房,不多时拎一只白地青花鬼脸坛子来,封口蒙着洁白的纱布,看着坛子周身密密蒸出的一层水珠,仿佛殿内一下凉快不少。
跟坛子在一起的还有两只细瓷小碗,德王瞧她解封,一面道:“贞儿姊姊,不是我说,宫内供的酸梅汤挺好喝的,做这个的大厨自夸怀祖传秘方,与众不同,你是不是也有你自己的秘方呀?”
“祖传秘方?”
“是啊,好多人想偷师都偷不到呢。”
月昭摇头:“我做的这个倒没什么秘密,只是酸梅选得好、泡得透、滤得净、煮得烂,加甜用上等冰糖,桂花用自制木樨露,分量要准,冰得要透,绝不掺水和冰,能做齐全了,没有做不好的。”
她可真大方,德王接过长调羹舀出的汤,喝一口,惊艳。
“好好吃!”
再要说什么,外面报:“皇上驾到——”
咦?
月昭德王相视诧异,德王道:“不好不好,父皇莫非有千里眼来抓我了!”
“抓你作甚?”
“这个时候是通常练字的时间,我溜出来了哇!姊姊姊姊,赶快找个地方让我躲起来!”
月昭捉住他:“陛下若是追踪你而来,你躲有什么用。”
“也是,”德王垮下脸:“那怎么办?”
“这样,”月昭将他推至一旁书案,从侧卷轴里挑出一幅字,“就说你是来摹帖的。”
“好主意!”
皇帝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人心有灵犀的停住说话,行礼。
“儿臣见过父皇。”
“奴婢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身后跟了许多人,除了裴当,金英、怀恩、梁芳,甚至连承笔的萧敬都在。
像是刚刚议过什么大事的情形。
他缓缓扫视殿内一圈,月昭不敢怠慢:“启禀万岁,太子殿下在御花园陪老娘娘赏花。”
皇帝点点头,德王心中打鼓,更加确定是冲自己来的,惴惴不安面上带笑的跑上前:“父皇,太子哥哥书法好,我来找他借帖,嘿嘿……”
皇帝瞄二儿子一眼:“借的什么帖?”
“阿?”
德王猝不及防,幸而月昭救他:“回陛下,乃怀素和尚的‘千金帖’。”
“喔,”皇帝来到书案旁:“怀素自叙帖朕见过,草书千字文亦很有名,就不知道什么叫‘千金帖’?”
语藏机锋,德王擦汗,月昭答:“陛下广博,其实就是千字文。怀素和尚的千字文不止一本,只是这本特别名贵,藏家以为一个字值一两银子,所以叫它‘千金帖’。”
“原来如此,”皇帝将字卷展开看着,“你倒懂得不少。”
“陛下过奖,”月昭看看几步外的怀恩:“原是从印绶监借来,当年还是怀公公亲自给奴婢讲的这段典故。”
“呵,”皇帝笑看怀恩,顺便看到八仙桌上摆的坛子:“这是——”
“父皇,贞儿姊姊做的酸梅汤,好好吃!”德王见危机解除,又兴高采烈的跳出来了。
皇帝跟他儿子一样,起先并不以为意,认为宫内供的已经足够好,然而架不住儿子竭力推荐,浅尝一口,才知此处风味确实又高一筹,称之为逸品,也不为过。
消渴生津,皇帝脾胃舒畅,再瞧瞧手头千金帖,兴致一起,让裴当磨墨,拈笔而书。
德王在旁边敬佩的看着,月昭呢,取多只细瓷盏来,一一盛了,给金、怀、梁三位公公分别送上。
宫内权势滔天、宫外大家巴结奉承都愁没门路的三人此刻半点架子也没有,含笑道谢。
月昭一视同仁,也给萧敬几个承笔的端上。
承笔太监们受宠若惊。
萧敬端过盏来,托盏相接的时候,与她手指碰了碰。
两人对视一眼。
“多谢贞儿姑娘。”
“不谢。”
外人绝看不出来什么。
萧敬手腕略沉,将碗底的纸条迅速带入袖中。
一个月后,刑部裁决出来,说徐有贞“志图非望”,罪当斩决,复奏上达。一时文臣言官纷纷上书,求情的也有,落井下石的也有,正反言论甚嚣尘上,等到秋末的时候,旨意终于下来,免了徐有贞死罪,徙其一家冲发云南边界烟瘴之地,一个名叫金齿卫的地方。
“听说最后是你上的一个本子,让圣上最终下定决心,免我死罪。”古道边,徐有贞向李贤拱手:“大恩不言谢。”
“徐相言重了。”李贤拱手还礼。
“何敢再以相国称之。”徐有贞摇手:“我如今倒霉了,平时受过我好处的人,见我就像见了瘟神恶煞似的,唯恐避之不及;未承想是你,少有往来,却拉我一手,足见徐某未有识人之明。”
李贤淡笑,“就这么被刑部定罪,徐相心中甘愿吗?”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徐有贞却道:“表面看来是曹石两家容不下我,其实,我真正失去的,是陛下的欢心哪!”
他岂非没试过?可是那次觐见却让他明白,失去君恩,有再大的手段,也抵不过九五至尊的翻转心思。
“所以李贤弟,作为亲身经历过来的人,我奉劝老弟一句,为臣者,时时刻刻要注意揣度上位者的心思,否则……”
他突然一笑,漫目望向远方,“不过,太累了……”
他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失去了君心。
“有时候,我偶尔会怀疑,我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的,”他接着道:“如果那位还在,我在他属下,只要做事……罢罢,成王败寇,墙倒众人推,我不过落得这个结局。”
李贤嘴唇动了动,要说什么,终究咽下。
“此去一别,不知可有再返中原之日。”徐有贞收回目光,“适才说大恩不言谢,虽说墙倒众人推,但我在京城经营多年,总还有些人脉,老弟,都给了你罢。”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以及一方玉符。
“这是我连夜写的,上面几人,多为门生故旧,你拿了玉符上门,总要卖我几分薄面。”
“这……”
“我看老弟是做大事的人,万勿推辞。”
徐有贞将两样东西塞进李贤怀中,大踏步朝不远马车上正翘首而盼的妻子儿女而去,至此,他忽然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坦然来,朗声而吟:“田彼南山,荒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从此以后,如他所言,真的老死边地,再未能重返京城。
一朝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