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各家小姐入宫,住仁寿宫含英殿。
允许带一名贴身婢女进去,刚抵达的时候,兴奋不已,摸摸床铺,抚抚桌椅,连廊柱阑干都觉格外与众不同,接待她们的宫女有三个,领头者大约二十岁,听其他宫女叫她“红姊姊”,她们也跟着叫。
秀珠跟张珊咬耳朵:“这个红姊姊应该就是大宫女了吧?”
放完东西收拾,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六个人坐一个大桌,她们邀红姊姊坐,红姊姊推辞不受:“各位是小姐,奴婢是下人,于礼不合。”
她帮她们布菜,宫女们进进出出,陆续端上来十几二十个小盒子,有圆有方,底黑里朱,髹漆,成套成套儿摆,小姐们都很诧异,一来,以宫中富贵,多则多矣,然盒子何以皆如此小?二来,似乎并不见荤腥。
红姊姊洞烛人心似的,边铺乌木螺甸筷子边道:“各位小姐是大家闺秀,想来食量并不大;且,脍不厌精,宫里有的是东西,吃鸡吃鸭已经算粗吃了,您们看这豆腐。”
随着她纤纤素手指去,众人目光落在刚上桌的一盘豆腐上。
“这叫八宝豆腐,此味,以豆腐嫩片切碎,香簟屑、蘑菇屑、松子屑、瓜子仁屑、鸡肉屑、火腿屑,同入浓鸡汁中,烧滚起锅,吃时用瓢不用箸,各位小姐请尝。”
大家各舀一匙,同声赞好。
秀珠想,看来大家都很识眼色。
规规矩矩一顿饭吃完,外头有人报:“亨儿姑娘到!”
红姊姊连忙迎上去,大家瞅见,纳闷来的是何等人物?
一个长脸的三十出头的宫女出现在门口,她身后低头跟着四名侍婢,真如大将军八面威风。只见她眼扫一圈,顿时里里外外收桌搬凳、扫地擦屋的,手上动作加快,没一个人敢说闲话。
“老娘娘要来了。”她说,指头往窗沿轻轻一拂,皱眉。
这吓坏了负责抹窗的小丫头,知道亨儿姑娘对这些事丝毫不将就的,果然,问明是谁,立刻被拉出去打掌心。
无视外面啪啪的皮肉之声,亨儿将六个人一一看过,福一福:“仁寿宫尹亨儿,见过六位小姐。”
听着窗外“伴奏”,谁敢受她这一拜,当即个个还礼:“见过亨儿姑娘。”
“老娘娘听说六位到,按常例,这时候用了点心本是要休息的,但迫不及待赶来了,可见六位小姐是有福气之人。”亨儿不疾不徐说着,“凡御驾之地,都该收拾得一尘不染,受些责罚,是为了她们好,小姐们出身簪缨世族,想必都是明白的。”
“明白,明白。”小姐们忙不迭应。
亨儿却话锋一转:“既是入宫,宫里头的规矩,小姐们都知道了?”
小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吴灵犀越众而出,代为答道:“今晨听一位嬷嬷教导过。”
“那我就不多说了。只一句望小姐们记着,宫禁森严,除非跟老娘娘出去,或者,奉老娘娘命到哪个宫里,才许可出去走走,否则,是不能出仁寿宫门一步的。有句话叫‘离开宫门,打死不论’,还有一句叫‘左腿发,右腿杀’,我丑话说在前头,原是为了大家好。”
小姐们想,这不就是下马威么!
“不过,各位深居闺阁,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这些不是问题,我多嘴了。”亨儿打完大棒给个糖枣儿,还欲再说,听人叫太后娘娘驾到,于是挥手,示意众人出门迎驾。
六人不敢掉以轻心,当即抹鬓理裙周视再三,这才走到院子里,但见二门开外,一乘轿子缓缓而来,随侍的太监宫女们按照等级,整齐严肃地拥簇着,左边一个高高瘦瘦的太监,右边一个微圆脸的女侍,不消说,这是老太后的左膀右臂,赵忠跟元儿。
各房的值厮见着轿子来,个个低眉袖手,挨次序福身下去,等轿子过了,该退避的避退,该当差的当差,唯一不变的一点,是那种鸦雀无声的规矩,不得不让宫外来的人感到佩服。
六人也不禁屏气凝神,弯腰望着地下。直等轿子到了跟前,太后深红的衣裾在面前停下,一句“都平身吧”,才敢抬头,唱喏:“谢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唔。”
太后逐一扫视,各有千秋妍貌,一面为自己的眼光颔首的同时,一面眼光停到了最后一个人身上。
“别人都带了侍儿,怎么你没有?”
不承想第一个蒙恩亲问的是自己,滴滴瞬间感受到其他五人投来的目光,敛腰,万福:“回老娘娘话,小女原有个奶娘,日前仙去,小女从小与她惯了,思孺情慕,一时不易再找他人。”
“好个孺慕情深,”太后道:“难怪太子钦点了你。”
恍如冰山掀开一角,让其他家小姐既疑且嫉:竟是太子钦点?
滴滴唯装聋作哑,瞑目宁心。
太后道:“让你们到宫里来,多半是哀家私心,闲时陪陪哀家;二着,在宫内转过一圈的,毕竟不同,你们可别小看哀家这些贴身宫人,讲究起‘行不回头,笑不露齿’来,那也是不遑多让的。”
“谢老娘娘赏识,我等铭记在心。”六人齐声应答。
太后再交代两句,起驾走了。早晨教导过她们的那个其胖无比的嬷嬷随红姊姊过来,道:“从今以后,就由奴婢来带各位。”
嬷嬷姓赛,虽则满身肥肉,但扇起人来动作利索。滴滴亲眼见她罚小宫女,一巴掌过去,也不先说明原因,小宫女一下歪跌,赛嬷嬷让她在墙角边跪着,那时是晚上,等滴滴大早起来,发现人影还蜷着,喃喃:“嬷嬷我知错了,求您打我骂我,就别罚我再跪吧!”
滴滴不由联想起未进宫前的自己,悄声问旁边丹丹:“她要跪到什么时候?”
丹丹摇头:“不一定什么时候,大概要等嬷嬷发话吧。”
这时是寅时末刻,远远望正殿,太后的卧室隐约有了动静,鱼尾般一溜该当班的宫女穿梭而过,两个在门口值夜的宫女各挑出一盏纱灯到檐下,散出晕晕的光。
仁寿宫专用的小厨房内最忙,烧一桶热水在门外预备着,用炉子温好一盏银木耳以供太后起床后第一时间吃上,准备早餐种种花色……这还不算宫女们已经吃过的。
滴滴丹丹醒得最早,赛嬷嬷算是满意,到各房前一一将人叫醒,“老娘娘快起了,你们还躺着?”
于是小姐们也都起了,穿衣打扮,恰恰赶上值夜的宫女同第二天当值的宫女交接班并向太后请安之时,大家都在门外等,直到司寝的亨儿将寝宫门推开,大家才陆续迈进门坎,而最外面头一夜下钥的仁寿宫大宫门同时开锁,一天算正式开始了。
为老娘娘梳头的是元儿姑娘,滴滴认为她和乐驯顺,给人一种不温不躁恰到好处的感觉,仁寿宫的人多爱跟她亲近,那声姑娘唤得也是亲亲热热的。且说里头亨儿掀起帘子,元儿就出现了,行了个极漂亮的礼,一旁宫女传:“元儿姑娘来啦!”
一般太后是不直接回话的,可元儿的不同就显示在这里,只听卧室里老娘娘亲自开腔:“来了就进来罢。”
元儿便向六家小姐示意,才到卧室里。等梳完头,太后现身,六家小姐整整齐齐向她请安,太后若有事就有事,无事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头几天,赛嬷嬷主要告诉小姐们各宫规制。自皇后以下,共计周贵妃、高淑妃、纪妃、权妃四妃,皇后、纪妃及权妃无子,当今太子为贵妃娘娘所生,除太子外,贵妃又生长女重庆公主、三皇子见湜;高淑妃生德王见潾及四皇子见淳;至于妃级以下,人数太多,估计她们见的机会也少,赛嬷嬷跳过。
再熟悉仁寿宫。
“你们最先看到的,是仁寿宫正殿。正殿为五间结构,三明两暗。三个明间是老娘娘燕居的地方。正中间的一间,设宝座,是为了接受平日里陛下娘娘们问安用的。西一是花厅,跟卧寝相连,寝殿大家都知道的了。”赛嬷嬷侃侃而谈:“东一间豁亮,平常娘娘们来了,碰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多在那儿。,老奴提点小姐们,别的殿阁去了也就罢了,但最东头的一间,无事不可乱扰。”
“为什么?”吴灵犀问。
“那东暗间,是老娘娘的经室,亦是她老人家礼佛、想事儿的地方。从前碰到大事儿的时候,那可是谁扰了谁就遭殃!轻则打一顿,重则送去宫正司——老奴说过宫正司是什么地方了吧?”
六人纷纷点头。
“不过终归来说,老娘娘对底下人还是好的。仁寿宫里的人出去,和他宫人一比,那可从底子里透着不同,小姐们知道不同在哪儿?”
六人纷纷摇头。
赛嬷嬷得意地:“那叫味儿!”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忍笑,有的茫然,有的好奇。
“这也是老奴要告诉各位小姐的道理,说起来,做人何尝又不是这番道理呢。”赛嬷嬷道:“不管是谁,只要一迈进仁寿宫,下颏必须立刻变圆了。上至娘娘、东宫、嫔人,下至太监、宫女,不论是谁,拉着脸,皱着眉,进咱们宫是不行的;心里憋着个疙瘩,硬充笑脸,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更不行。必须是心里欢欢喜喜,从里头显到外头,喜气洋洋,行动脆快,又有分寸,有这种劲儿,才是咱仁寿宫的味儿。”
滴滴心想,这不是戴着副面具、更甚一点说强颜欢笑么!可转念一想,赛嬷嬷开头那句“做人何尝又不是这番道理”,岂非一针见血!
在太后跟前随侍,还有一点,就是没吩咐不能随便告退,这难免涉及到一些方便问题:比如吃了胀气的东西,身上突然冒出脏味儿来,赛嬷嬷一再强调,那可是“大不敬”;至于大解小溲,更得忍着憋着,是故大家饭不敢多吃,水不敢多喝。秀珠因这日打了个嗝,虽没被太后发觉,可让赛嬷嬷瞪了两眼,心里不是味儿,她是针鼻儿小的事也不愿意听别人说个“不”字的脾性,没处发火,就想起滴滴来了。
已至深夜,滴滴孑然在房中静坐,对着烛火,敲门之声乍起,微愕开门,秀珠让丹丹在外面等着,自己将门一掩,冷眼上下打量滴滴两圈,“嗬,这半会子才动静,真是进了宫越发不知规矩,整张纸画个鼻子,好大脸面!”
“珍儿不敢。”滴滴福一福。
秀珠在桌前坐下,开门见山:“你跟东宫是什么关系?”
“我从未见过东宫——”
“还敢撒谎!老娘娘亲口承认的,休想抵赖。”
关于这件事,滴滴也想过,何以无缘无故自己落到名单之中?她自问认识的男人不多,除了那个朱衣少年……
由大哥给他牵辕,她猜想他会不会就是……所以他钦点自己……
看秀珠这架势,似乎知道些什么,她试探着,“可我真的未曾见过太子殿下。”
“哼,那你在绣庄买线是谁给你解的围?”
滴滴恍然,真的是他!
一时之间,惊有之,喜有之,撼有之,羞有之,种种不知名的情绪混在一起,顿想自己那绣套不是又可以拿出来绣了?
“咄,瞧你那样儿!我告诉你,别妄想!”
滴滴垂头。
“怎么,不服是不是,”秀珠有下没下的玩着胸前的发梢:“你可别以为进了宫我就不敢怎么样你了,大家都眼睁睁看着,看你这太子‘钦点’有些什么狐媚子手段呢!”
滴滴悚然心惊,“珍儿怎敢和众家姐姐相比。”
秀珠嗤笑一声,道:“我最瞧不得你这种柔柔弱弱装可怜的样子,装给谁看?你以为我会信你?”
滴滴把裙角一掀,指指自己的脚,又指指她的脚,毅然决然道:“不说别的,太子殿下如果看到这个,定然选姐姐而弃珍儿如敝屣的。”
她一双天然大脚,而秀珠,幼时经秋姨娘很下过一番功夫,是双丰满背弓的标准三寸金莲。
宋代以来,逐渐形成的风气,男人们的审美重心不在女人上面的面孔,不在中间柔软的腰肢,而在下面足尖纤纤。
不仅越小越美,还有等级差别、有高低品评。有好事者将“品莲”分为十二等,譬若小虽小,但如干瘪细瘦,也被列为下品。
大脚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即使有人要了,在婆家也会受到人们的冷眼热讽,好像自己有罪孽一样——是故秀珠听到这番话,又看到滴滴居然敢“自揭伤疤”,倒觉得来一遭收到成效,心里的火泄了,起身,用鄙夷的目光看滴滴裙下一眼:“算你有自知之明!”
宫廷之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