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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沥青青
  转眼到了会试,过了殿试,街头巷尾热议新出炉的状元爷——李贤,又过了一阵子,入了冬。
  “早晨,大家一起见面,万岁爷说什么,咱家也听清楚了的,要咱家述旨,当然不会文不对题,”月昭来到兵部值房,还没进门,听到一个可说是熟悉的嗓音:“可是到金公公当值的日子,万岁爷往往想起什么事来,随时召见,金公公他……我看是老了,转述给承笔的时候说不清楚,拟的上谕当然也不是万岁爷的意思,呈上去,十次里有五六次非得打回来重拟不可,一而再,再而三,虽然承笔不说什么,可跟着他,苦头算吃足了!”
  听于谦答:“金公公是司礼监多年的老人,应该不至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不过照他这样下去,迟早失宠,倒是跟着他的那个承笔,叫萧敬的,还不错。”
  在门口守着的汪直瞧见月昭,问一声:“这位是——”
  “哦,有点东西,送给于少保。”月昭道:“兴公公来了?”
  “你认识我家公公?”
  “哟,昭哥儿来啦。”于忠从外面进来,满手乌黑,先去洗手,月昭少不得问怎么回事,这时看见门廊外一个小厮放声大哭。
  月昭于忠汪直三人面面相觑,汪直道:“于、于大爷,他怎么啦?”
  于忠看仔细了,原来是值房一个跟班,招手:“小李,你嚎啥呢?”
  那小李慌忙用袖子擦擦眼泪,奔过来,叫一声“于大爷!”直直跪下,磕头不止。
  “这……”
  “出什么事了,大惊小怪的?”门帘一掀,兴安与于谦相继走出,汪直瞧见,连忙趋到兴安跟旁:“回公公的话,这小厮不知怎地哭闹。”
  “值房重地,不要命了不成?”兴安呵斥。
  小李对着于谦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众人莫名,于谦道:“站起身来。”小李喏喏,于谦问:“你家里……是不是老了人了?”
  兴安一听,老不高兴:“大清早的,原来是嚎丧!要嚎滚回家嚎去,别传了晦气!”
  小李吓得缩头:“原、原也不敢打扰公公及大人。只、只是娘老子得暴病而死,小的平日工钱皆买了柴米,此时棺材衣服,一件没有,没奈何,只得来求了帐房先赊着几两银子,小人慢慢做着工还。”
  于谦道:“帐房不肯?”
  “是、是的。”
  “你要多少银子?”
  “小户人家,敢望多少?多则五两,少则三两罢了,小的也要以后还得上。”
  于忠道:“帐房太吝了!走,我去跟你关说。”
  “谢、谢大爷。”
  “帐房为公,他不赊也不能怪他。”于谦叫住于忠,“你去我俸银里取十两来,交与这位小哥。”
  “这!”小李急着摆手:“万万不可!小的哪敢借大人的银子,又哪里还得起!”
  “我哪里要你还。父母身上大事,做子女的岂可草率,于忠,速去。”
  “是。”于忠进屋。
  小李感激无尽:“大人……小的不敢当!”
  “不敢当就当忘记了,没发生过任何事。我这不是拿钱与你去吃酒赌钱,死生大事,人孰无母?这是我该帮你的。去吧。”
  小李不知道说什么好,唯有再度跪地,给于谦磕了三个响头。
  “阿弥陀佛!”兴安念了声号:“于少保,世上真有你这等好人!”
  “兴司礼过誉。”于谦并不觉得有什么。
  兴安带着他的人走了,临去前忘了月昭一眼,好在没说话。
  门廊前只剩下月昭与于谦二人,好像有些尴尬,月昭刚要开口,于谦抢先一步:“先进去坐吧。”
  “是是是,”于忠把银子给了小李回来,“天气一下子就冷了,昭哥儿当心着凉。”
  月昭万分感谢他的出现,跟着进了屋,顺口问:“刚才你手那么黑,莫非买炭去了?”
  于忠乐呵呵答:“不用买!兴公公一大早的,不就是奉了万岁爷的旨,特意着积薪司送三百斤炭来?还有火盆三个,冬用床被一套,我刚才呀,就是去张罗地方放去了。”
  “皇上连这都想到,真是……”月昭想,只怕对太后妃子都没这么上心。
  “你们领到炭没有,”于忠问,“应该早发过了吧?”
  月昭笑得有点涩,换个话题,从拎的篮子里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白瓷瓶:“听说取新竹之沥,伴黄酒送下,治咳嗽之病,百验不爽。请少保试试。”
  “当真?”于忠听了,连忙从她手中接过,那动作,月昭真怕他一不小心就打碎了。
  “是,”见于谦不说话,深恐他不接受,月昭又道:“少保教殿下弹琴,我们也不知拿什么作贽礼——昨日少保说殿下弹琴弹得好,夸他肚子里有货,他不懂,回来跟我说,还一个劲低头摸自己的肚子呢。”
  “哈哈哈,”于忠笑:“我看沂王殿下可聪明着,什么都一学就会,而且尊敬先生,每次课程结束后都会作揖相送,我还听商大人说,如果某天哪位讲官没来,他就会问某某怎么没来,是不是生病了?叫人喜欢得紧呐!”
  “你把他讲太好了。”
  “哪里。得,干脆我现在就去取些黄酒来,给老爷试试。”
  “哎——”
  没等月昭叫住他,他旋身出去了。
  房间里又出现片刻僵硬。
  “要、要是——”
  “你在——”
  “你先说。”
  “您先说。”
  于谦笑,月昭看他这模样,心里一块大石总算放下,他应该是接受了吧?送之前一直忐忐忑忑的,终于鼓足勇气送出手。
  “你在哪里找的竹子?”只听他问。
  “啊,哦,万岁山。”
  好久,他低声道:“辛苦你了。”
  她脸上轰的似火烧起来,急急忙忙看他一眼,发现他正注视着她的双手——真正世上任何事也瞒不过他!她觉得自己在他跟前就像小孩子表演,手足无措地,一下子站起来:“要、要是有效,下次我再送来!我先走了!”
  她急惊风般,差点和进门的于忠撞个满怀。
  “阿哟哟,这是怎么啦?昭哥儿,你要走?这才坐了一会儿……”
  月昭头也不回。
  于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捧着黄酒:“老爷,昭哥儿这是急了,还是怒了,还是有事儿呢?”
  于谦拿起桌上的白瓷瓶,看着,没有回答。
  于忠道:“昭哥儿真有心,就是这什么竹沥看着少了点。”
  “不少了。”
  “老爷,如果好用,咱们自己去弄些来。”
  于谦打开瓶塞,闻一闻,清新扑鼻。他缓缓道:“竹沥取于新竹断裂时的浆汁,得一滴滴收集,砍下一根嫩竹,仅得数滴而已……你是否还觉得嫌少?”
  于忠听了瞠目:“一株才得数滴?那昭哥儿他——”
  “这瓶大约四五两,要砍多少竹子,耗费多少精力可想而知。”
  “难怪我这阵子看到他,虎口多数缠着白布,问他他不肯说哩!”
  “……”
  “昭哥儿心地好,不过,也不排除是为了沂王……”
  于忠自个儿说着,于谦凝视窗外,风从北方吹来,拂起他衣衫,凭地想起以前自己曾作过的两句《无题》:借问寰中人,谁能会此意。
  詹士府里一个少詹士给沂王糊了个十分精巧的风筝,黑白的燕子,尖尖样剪尾,灵活俊俏,一双眼睛仿佛活了似。不过这不是绝活,绝活是在燕子肚子上粘了只小小鸣笛,风一吹,乌喇喇作响,引得六边一片地界都往天上看,赞叹羡慕,小屁孩儿甭提多得意高兴了。
  这天下午学完琴,小屁孩儿拉着风筝就往外头跑,招摇过市,一帮小孩子拍着手在后面追着闹,小屁孩儿还从没跟过这么多与他差不多同年纪的一起玩儿,越发带劲,阿波阿涛劝不听,急得看月昭,月昭倒不阻止,只远远吊着。过路一个小孩子瞧见这热闹劲,也拉着作娘的袖子说要会叫的纸鸢儿,作娘的说会飞的纸鸢好找,会叫的纸鸢难寻。孩子就哭,作娘的道,这时节,哪是放鸢儿的季候,哭也白搭!
  小屁孩儿听见了,想一想,把线筒擎过来:“努,给他玩会儿好了。”
  作娘的道,这可怎么使得,多漂亮的大鸢儿呀!
  “昭昭说好东西不能只顾自己——”话音未落,一辆马车驶来,突然从高处伸过一只手,将风筝线一下掐断,紧接着把小屁孩儿掳上车,动作利落,从出现到杳远,不过片刻。
  那作娘的才回神过来:“做啥子呀,抢人啊这是!”
  她还不明所以,阿波阿涛及月昭却慌了,不知道那马车里到底何人,把小屁孩儿抓去是干什么?
  “追,快追!”
  三个人拼命往马车消失的方向跑。
  接下来的几日,月昭度日如年。她多方奔走,找商辂,找于谦,找袁彬,甚至差点直接跑去东厂想扣问是不是门达抓的人。幸而袁彬从宫内带来的利儿的话阻止了她:“老娘娘已经知道了,你先不要急,事情还没坏到那样地步。”
  然而月昭怎么能不急?一想到也许小屁孩儿遭了毒手,她就自责不已,悔恨那天不该纵着小屁孩儿。虎圈已经是个教训,全是她的错。
  “姑娘,你已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阿芷端上一碗茶:“我加了点儿莲心,可以安神,瞧你这脸色,不要人没找到,你已经先倒了。”
  月昭接过,“谢谢你,阿芷。”
  阿芷在对面坐下:“这事我跟阿芬一直琢磨,分明是有人有意跟咱们为难。姐姐,你可别老怪到自己头上,老娘娘既没发下话来,可见不是咱们能琢磨清楚的,定是上头——”
  月昭憔悴道:“然而人终归是我带的,是从我手里把他抓走的。”
  “你也不可能将小爷时刻拴在裤腰带上不是?”阿芷说:“再说,商先生于少保都没说半个字,左右咱们陪着你,反正小爷不好,大家都好不了。”
  “就是没说半个字,分量才重。”月昭道:“人是我丢的,到时真有怪罪下来,刚才的什么大家陪着我这话可不许再说,撇得开一个是一个。”
  “姑娘怎么这么说,难道平日里的相处,大家都是木头人,姑娘对我们的好全不知冷热的?”
  “唉,你们不怨我连累了你们,已经是够安慰我了——”
  “姑娘,姑娘!”阿涛冲进门内:“于少保有消息来了,说小爷找到了!”
  “啊?”
  月昭猛身而起,头一阵晕眩,阿芷赶紧扶住,月昭用力按一按太阳穴,感觉好点,亟亟往外走:“在哪儿,在哪儿?”
  门外空无一人,月昭抓住阿涛:“人呢?”
  “姑娘你别急,于少保说有消息,”刚从马背上跳下来的阿波把缰绳在树边拴好,“叫我先来报信,一会就到。”
  “太好了……”
  “姑娘,”阿波说:“你先进去,没这么快。”
  “没事,我就在这儿等。”
  北风萧萧,苦候了半柱香工夫,阿涛搓搓胳膊,朝阿芷使个眼色,阿芷摇头。
  笃笃笃,马蹄响。
  月昭伸长脖子。
  两匹黑马自小径显现,是于谦及于忠,月昭往他们后头看,还是没人。
  于谦收鞭,吩咐于忠带两匹马去吃草,回头发觉月昭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冰冷,想是在这风口受冻已经好久。
  他看她一眼,她心急,根本没发觉,问:“殿下……殿下找到了?”
  “是。”
  “那、那他在——”月昭被这么吊了又吊,猛然意识到:“难道殿下出了事,被打了,还是被……”
  “没事,”他的声音如一味安抚剂,“只是受了点儿惊。”
  她松口气,垂头发现自己的手抓住他的手,迟钝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唬地甩开。
  太明显了。
  阿芷瞅在眼里,心想于少保会不会生气?
  但于谦仿佛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手不动声色背到身后:“来了。”
  来的是詹士府的马车,停没停稳,小屁孩儿一把掀起棉帘,商辂在后面喊:“殿下小心!”
  “姊、姊姊!”
  那温软的小身体扑入自己怀中的时候,月昭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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