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值房同在午门内,离绿荇清芬不远。渐渐走动以后月昭才知道于谦根本是以值房为家,因他夫人去世后一直没有续娶,唯一的一个儿子也早放出去历练去了,每日基本就是由于忠从崇文门外的家里送饭过来,所食所用都很粗简,全心全力署理军事,决不让蒙古人再有机会侵犯中原一寸土地。
月昭曾找借口跟着于忠去过他位于崇安门外的家,十分破旧狭小,但屋子里书卷满堆,挂在墙上的是一幅他自画自题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穿越千年来到这里看到这幅真人真迹的后世有名的诗,月昭心里说不出一股什么滋味,又欣喜,又惆怅?
“少保家里怎么这个样子,俸禄不够吗,陛下也该有些赏赐才对呀?”她问于忠。
“万岁爷怎么没有赏赐,西华门外就赏了一座宅子,老爷推脱了好几回,推脱不掉。”于忠答。
“陛下的房子多得是,”月昭心里加了句,不要白不要哇,一面问:“你们干嘛不住进去?”
于忠道:“老爷说这不在俸禄之内。而且,陛下另赏的那些金银蟒衣、战甲、刀剑、珍玩等等,老爷都件件存封起来,写明何年何月因何而赐,一同放进新宅子里面去了。”
月昭咋舌。
“我老于活了这么多年,虽说没读过书,可唱戏说书听了不少,古往今来,像万岁爷对我们老爷这么好的,老于我不说第一,第二第三总是有的。”于忠指着灶台上一排黄绫封口造型别致与周围乌黑油腻显得格格不入的小坛子:“小哥你看,连这些做菜的酱料,万岁爷甚至也差专人从宫里送来,平日唤兴公公直接赏的膳,更是举不胜举。”
“真是格外恩重。”
“是啊,别人巴着羡慕都来不及,可我们老爷呢,却深觉不安,说平素简朴惯了,没必要山珍海味,但万岁爷不是别人啊,不接受也得接受——你说我们老爷什么样人,还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月昭道:“老于,你读过书的吧,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会说。”
于忠用满手茧子的大巴掌摸一摸头:“我最喜欢听说书先生讲诸葛武侯,这八个字听着听着,自己也就会了。”
月昭道:“说句不爱听的话,陛下如此器重,依少保个性,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怕会得罪很多人。”
“可不是呢,老爷对那些只知道争名夺利胆小怕事的官员权贵十分鄙视,我听不少人暗地里说过,商大人他们更明面儿醒过好几回,恨的人啊不满的人啊很多,老爷只是表示不必介意。唉,幸好万岁爷一直信任老爷,使那些宵小们的造谣陷害不能得逞。”
月昭不好发表评论,隔了会儿又道:“但实在也不至于残破至此……”
“小哥,你看大考快开始了不是?”于忠为她解惑。
大考就是会试,月昭点头。
“老爷是杭州人,江浙是出举子的大省,每年这时来京城的不知多少,不仅会试期间要住在京城,会试结束后还要等发榜,录取进士的还要参加殿试——住宿饮食,那样不费银子?你又想想,这些人中,穷的多呢,还是富的多?老爷一来名望高,二来又最看重读书人,来告帮的日日皆有,任有多少银子也耗不起呀!”
“但像你说的,会试三年一次,”月昭道:“总不至于都存着这时候花?”
“嘿,你不明白,有落榜的举子干脆不回家乡去的也有,在京城温上三年书,等待下一次会试,还有——”
话未说完,门外阿芬撩着裙角急急跑了进来:“姑——昭哥,不好了,小爷不见了!”
“什么?!”
因为今日是中秋,所以小屁孩儿不用上学,和天底下所有小孩一样,把他兴奋得不行,说要天天是中秋节多好。他在詹士府中练马拉弓不成,但陪聊天帮打听的不少,听闻皇城北苑有养狮子老虎的,早说想去看看,乐得得了一天闲,计划着非得去不可的。月昭却不同意,小屁孩儿闹了一阵,月昭以为被自己哄住了,现在听阿芬这么一说,猜测十之八九是偷偷捣鼓着私自溜出去了,先问:“阿波阿涛呢?”
“也没见着。”
月昭一听,再确认无疑,当即向于忠告辞,一面放下手中挽着的篮子:“这些团圆饼子是我们自制的,味道还过得去,我先走了。”
“行嘞,你放着罢。”于忠与她混熟,不拘客气,道:“殿下不见,我也去跟我们老爷说一声。”
“不必麻烦了,我知道殿下在哪儿。”月昭拱拱手,和阿芬快步而去。
于忠看看篮子,想一想,也不做饭了,直接拎着出门。
京城的西北边,原是人烟稀疏的地方,永乐年间有各地镇守太监及番邦敬献上来的各种猛兽,因宫中饲养不便,成帝专门命人在旃檀寺之后、羊房夹道处专辟场所饲养,闲时携众臣观野兽一搏,也算消遣兼震吓作用。
月昭和阿芬赶到,就见一个人没头没脑的从身边冲过去,月昭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阿波,殿下呢!”
“万姑娘!”阿波喘着粗气,满脸汗水:“你、你来了!太、太好了!快,快!”
“快什么呀!”阿芬戳他:“哼,原来是你把小爷勾带走了?”
“是我的错!”阿波甩着汗,急道:“快去救小爷,小爷不好了!”
阿芬脸色立变:“你说什么?”
月昭面沉如水:“带路。”
阿波偷觑一眼她的脸色,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在前走。
还没靠近虎圈的时候,先看见一色劲衣的家仆昂昂雁翅般分开两行伫立,月昭心想,这是哪家大户出来了?
接着是一阵起哄声,“砰”地让人惊心动魄的重物落地声,还有虎圈铁丝网前一圈五彩斑斓绫罗绸缎的看客谄媚吹捧声,就中只听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嚣张无忌地道:“我敢挑杆子喂它,你敢不敢?”
“有、有什么不敢的?”这个气势稍弱,月昭听出来,正是小屁孩儿的声音!
她亟趋上前。
虎圈是由地上挖下去的一个大坑,四面涂桐油石灰,下铺细沙,宽广大概两三个篮球场,拿老虎养在里面,上面再盖一道铁丝网,以防止虎跃伤人。月昭朝内看时,但见其中有两只黄色老虎,一只白额虎,两只黄老虎正围着一只刚扔下去的活羊嘶咬着,翻扑抱滚,而那只白额虎则懒洋洋趴在一边,似乎对食物毫无兴趣。
“那,我们就比给那只白大虫吃东西,”还是之前那个嚣张的声音,月昭望去,瞧见一个约八九岁的小男孩,浑身金光闪闪,耀得人眼花,瘦巴瘦巴的,一双招风耳,眼睛斜着向天,“谁让它吃了,谁就赢,怎么样?”
小屁孩儿人单势孤的在他对面,后面只有一个面色惨白的阿涛,那帮看客显然全都是八九岁男孩子一边的,均不怀好意的笑容。
男孩身后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正慢条斯理的梳理着身旁高头大马的红色鬃毛,看那些劲衣家仆恭恭敬敬立着的模样,月昭猜这个男子不是个好惹的主,正估摸他跟招风耳是啥关系,就听招风耳叫了他一声哥。
男子颔一颔首,领头的两名家仆离开,一会儿一个捧了一只木盆,里头盛满切好的大块的牛肉,一个准备了一只长杆,杆子上挂着钩子,木盆放到铁丝网前,杆子呈给他们的“二少爷”。
招风耳,也就是二少爷兴致冲冲的将杆子甩了两甩,吩咐左右把牛肉勾上,朝小屁孩儿得意的笑,“将活门打开!”
活门有大小两扇,这次打开的自然是小的。二少爷先退后一步,慢慢将长杆探入网内,离地约有两丈多高的时候,不敢再放了。
大家都屏息看着,黄老虎因为饱食了一顿,对这么块赛牙缝的肉不感兴趣;白老虎呢,还是没有动的意思。
“你吃呀!”见老虎不动,二少爷的胆子大了,放长一点,再放长一点,越来越接近白老虎了,白老虎终于慢慢起身,二少爷忙着往回缩了缩,老虎沉着非凡,先仰头望了会,慢步绕个圈子,正待二少爷戒心降低的时候,猛然不意往上一跃!
嗷!
那样凶霸而带有气势的一声,叭哒,牛肉连杆子一同跌进了网里,二少爷吓得往后倒退数步,啪的跌坐在地,擦汗。
离得近的众人也为刚才那一扑纷纷拍胸,尤自惊魂,铁丝网震动不止。
“二少爷,你没事吧?”家仆们蜂拥而上。
“没事,没事!”知道老虎不可能跃出铁丝网后,二少爷自觉刚才的表现十分丢面子,扫开那些欲搀扶的仆从,指着小屁孩儿道:“该你了!”
他就不信比他小的他不怕。
“小、小爷……”阿涛想拦在小屁孩儿前,但腿肚子哆嗦得厉害。
月昭动了,可是刚抬脚就被人制住,一柄冰凉的东西贴在后颈,耳畔传来一个低语:“嘘——好好看戏。”
掉在地上的牛肉白老虎没有动,黄老虎中的一只试探性的过来,吞掉,而白老虎却不知为什么所刺激,突然再吼了一声,黄老虎立刻吓得躲到角落里去蹲着。
白虎开始望着铁丝笼上闷声低吼,然后身子直窜了起来,往上一纵,吓得网丝前的众人又齐齐倒退。白虎落地又窜,窜了又落地,吼声亦渐狞厉,这时已无人敢在铁丝前站着,二少爷简直心喜:“喂,你不敢的话,就代表你输了喔!”
“二少爷,”阿涛扑通一声跪下:“您就放过我们吧!”
“放?”二少爷从鼻孔里道:“我又没逼你们。”
“二——”
“阿涛你起来!”
阿涛回头,看见他的小主人不再是天真可爱的情景,他目不转睛的望着笼子,并不看他,一字一顿道:“你是皇家的仆人,你给他下跪,丢了体面!”
阿涛擦泪。
“皇家?”二少爷讥笑:“你不过是个被废了的皇子,你以为——”
“小虎。”后面青年重重道。
二少爷撇撇嘴,倒不再开口。
“把肉拿来。”小屁孩儿朝阿涛道。
“阿?”阿涛愕,“小爷,使不得,使不得!”
“去!”
阿涛不肯,二少爷插嘴:“叫你去就去呀,婆婆妈妈跟个女人似的,对了,杆子没了,我看,你们还是干脆认输,免得罗唣。”
众看客拊掌大笑。小屁孩儿朝阿涛怒道:“你去不去?”
阿涛无法,只有在笑声中从木盆里挑出一块较小的牛肉,拈到小屁孩儿跟前:“小爷,咱们还是别吧……”
小屁孩儿不管他,也不嫌肉还是带血,抓在手里,朝铁丝网的活门靠近。
月昭顾不上脖子上的利刃了,要叫,一只手绕到前头,紧紧捂住了她口;再挣扎,刀子从脖子上退了下去,可双手却被反剪着被抓入了另一只手中,身子后仰,贴入一具带着凉意的怀里。
“别动。”男人,不,应该是少年道,毫不费力的制住她。
“呜呜呜呜——”快放开我!
少年不为所动。
阿芬呢,阿波呢?月昭死命挣扎,眼睛左右乱瞟,想返回头去,可身后人偏偏不如她所愿。
“来吧,大虫!”小屁孩儿将牛肉向笼中扬一扬,等白虎往上窜时,他的手一甩,从活口中抛下肉块。白老虎接个正着,三两下咀嚼,舌头一卷,牛肉下肚,又往上窜了。
围观者们的嬉笑全止,看着这一幕。
“再来!”也不用阿涛磨磨蹭蹭了,小屁孩儿自己三步两步跑到木盆前,再挑出一块往里抛,就这样人抛虎接,每一下都是恰到好处,一连抛了七八块,块块不落空。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直到一小盆子肉全部喂完,众人还未回神,马旁的青年朝自家弟弟道:“小虎,人家比你带种。”
“才不!”名字中本身就带个虎字的二少爷不依也不肯承认自己被比下去,“只是大虫饿了而已!”
“你不怕大虫?”
“我才不怕!”
小屁孩儿让阿涛给他擦手,听了扮鬼脸:“你刚才都吓得差点尿裤子!你输了!”
“你!!!”二少爷气得咬牙切齿。
小屁孩儿咧嘴:“你输喽你输喽,输的人要从赢的人裤裆底下爬过去,哈哈!”
他的本性较之二少爷恐怕有过之无不及,只是两年来被月昭教育得很好,暂时掩去而已,是故一开始被二少爷认为很好欺负,现在二少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有求救的望向自己哥哥。
青年有意无意的望一眼远处停着的一列深绛衣袍的人马,围拱着一张大轿,轿檐低垂,流苏重重。暗自收回目光,朝两个小男孩道:“这样好了,再比一场。”
“好!”二少爷如获纶音。
“可明明是我赢了。”小屁孩儿居然不被他绕住。
青年置若罔闻,离开了他的马,走到铁丝网面前:“把大活门打开。”
看客们惊呼,“大少爷,您要干什么?”
“再丢一头羊进去?”
“可是已经丢进去一回啦!”
家仆们唯大少爷命是从,根本不多问,为首的那两个利索的将锁释开,吱呀一声,所有人立刻躲到离门远的那一边去了。
二少爷有些脚软:“大大大大、大哥?”
“老虎们随时有可能窜上来,”青年立在门口:“第二场就比,你们同时站了这儿,一人一边,看谁能坚持得更久。”
“可可可可、可是大哥,要是那大虫真的扑上来,我我我我我——”
“你不是说你不怕大虫?”青年扬眉。
二少爷吞了口唾沫,看看小屁孩儿:“你你你你你、你说呢?”
最好是别答应啊!
那一张血盆大口,带着浓重的腥味,刚才瞬间的一幕他现在还心有余悸。
小屁孩儿却看着青年:“这一场我赢了怎么算?”
青年笑:“你想怎么算?”
“你从我裤裆底下爬过去。”
好家伙!旁听的家仆们个个倒抽口冷气。刚才还没有一个人真正看得起眼前这个五岁小孩儿,可现在,看客们估计已经心服,一向眼中只有主家的家仆们也刮目相看。
青年神色不变,只深深的看一眼小屁孩儿:“没问题。”
“那好。”小屁孩儿很干脆,阿涛听了差点口吐白沫,恨不得去拖住自家小爷的大腿:今儿个真是玩命了!
月昭亦心急如焚,小屁孩儿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却知道猛兽无情,以前去动物园时她曾亲眼目睹过一只老虎把树上下来戏耍它的猴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口咬掉脑袋——那一瞬间的扑身,是根本让人无法反应的,性命就在半秒之内——自此她不敢再看轻这类利口尖牙的动物,它们原不该被圈养起来供人娱乐的。
不过更让她觉得可恶的是那个青年到底是谁?竟敢公然来挑衅皇子,就算小屁孩儿是个被废的太子,可一般人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还是说,他受了某人指示?
想到这里她心凉了半截。某人……毕竟不能放过他们么,就算他们拱手让出了东宫之位?还是说,她真的活得太悠哉了,根本忘了太后的嘱咐?
不,她时刻不敢忘。不敢忘如幽灵般的跟着的锦衣卫的影子,不敢忘越领越少的俸米。
她只是尽力想让灰暗的日子能够过得不那么灰暗罢了。
虎圈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