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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扮男装
  但见一个小麦肤色蜂腰猿臂的男子,敞着衣襟,脚步有些踉跄,手里拎着个酒葫芦,卧倒在台阶上,一群顽童嬉笑着跑得老远。
  月昭问:“怎么啦?”
  阿芬答:“那群小孩子趁这个人醉倒把他的钱袋拿走了!”
  男子闻言抬起眯着的眼,往上看了看,“姑、姑娘,我,我没醉。”
  “那你为什么不追?”阿芬道:“还说没醉,话都说不清了。”
  男子笑笑。
  阿芬道:“我知道是哪个小孩子拿了你的钱,要不要我告诉你。”
  男子摇头,阿芬问为什么,那男子道:“我喝酒,图一乐耳;别人拿我的钱,也图一乐耳,何苦再去追拿?”
  “真是个怪人!”阿芬道,月昭莞尔:“我看这人却有几分唐人遗风,性情爽直,带着侠气。”
  “好个唐人遗风。”李贤朝下面道:“许二哥,你快上来吧,有人夸赞你,包你乐得几天合不拢嘴。”
  “咦,你们认识?”
  袁彬笑:“楼下是宁阳许彬,文笔华赡,翰林院庶吉士。”
  阿芬张大嘴:“就、就那样的,还、还是翰林?”
  换成她结巴了。月昭笑:“是呀,不像文人,倒像武将。”
  李贤道:“万姑娘说得一点不错,我这二哥,虽是翰林,但身手可以去考武状元,就是好酒贪杯了点。”
  “小贤,你在背后讲我坏话哦,”许彬在小二半搀半扶下上楼来了,似醺非醺的挑一挑眼,扬起酒葫芦,“罚酒!”
  李贤笑而不答,袁彬拉他入座,许彬刚问了句“刚才是说谁在夸赞我”,就听隔着竹帘的厢房中猛然“砰”地一声,桌子倒翻,然后“唰”“唰”!有人亮刀,接着帘子被奋力一掀,几名鞑子装扮的冲出来了。
  二楼吃饭的众人大惊,静寂数秒后,嚎呼的嚎呼,失色的失色,不约而同连滚带爬往下跑,不多时本来还人满为患的席面撤了个干干净净。
  阿芬捂嘴:“鞑子!”
  袁彬迅速将两位女子护到身后:“你们快走。”
  来不及了。随着鞑子的冲出,不知哪里冒出来许多穿深绛衣袍腰悬乌金吞口刀的侍卫,梯口、楼下、厢房,团团围住。
  锦衣卫!
  鞑子见势不妙,背靠背站着,为首的一个乌拉乌拉说了一大番蒙古话,月昭也听不懂,然后门帘再度被锦衣卫恭敬的掀开,慢条斯理踱出来两个人。
  头一个显然是个纨绔,头戴明玉冠,腰悬八宝带,摇着黑骨撒扇,笑意晏晏,“今日想跑,是跑不掉的。”
  然而吸引住女人们视线的是第二个人。
  那还是个少年,黄色衣衫很难有人能穿得好,偏偏他穿起来格外适合,特别衬合他冷艳精致的五官。
  他的眼神带着点儿迷离之感,三分冷漠,三分诱惑,以及三分残酷——罂粟,月昭想起这个词,真再契合不过。
  鞑子们乌拉乌拉,担任通译者的在纨绔前嘀咕嘀咕,纨绔听罢立刻翻脸,厉声呵斥:“你们还不知罪?”
  通译译了,鞑子们似乎很急,吧啦吧啦,通译者的翻译月昭她们听不清,就见纨绔听了冷笑:“哼,此刻恐怕容不得你说什么了。”手一挥,隔最近的锦衣卫们抽刀冲了上来,为首的鞑子无奈跺脚,只有招呼左右迎了上去。
  袁彬紧紧护着月昭她们两个,许彬护着李贤,混乱中自保倒还无虞。那蒙古人左冲右杀,毕竟身形高大,孔武有力,一轮锦衣卫过后,人多的一方居然没讨多大便宜,蒙古人趁还没有发起第二轮攻击的空挡,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带着自己的人就要往楼下跳,以期逃出一条生路,纨绔怒:“你们都站着看戏的?”——锦衣卫们滴汗,再度围上,第二轮混战开始了。
  这趟比上趟激烈,约一刻钟后,只剩下三个蒙古人还站着,且个个身带伤痕,为首之人喘着粗气,眼睛血红,瞅瞅敌我形势,突然暴喝一声,直接挥刀朝纨绔冲去。
  “少爷!”
  “少爷小心!”
  锦衣卫们惊呼,纨绔后退一步,蒙古人的刀欺近眼前。
  就在这刀与人的缝隙中,一道黄影出现了。
  柄上缠着破烂布条似刀似剑的的武器准确而有力的挡住了大汉一击,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间杂着轻轻一句“抱歉”,但见蒙古人的头颅被从容利落地斩下,而黄衫上没有沾上一滴血。
  那柄武器,从出鞘到入鞘,只觑一闪,回到黄衫少年的腰间。
  头颅在地上骨碌碌滚动。怔楞片刻,阿芬乍然掉转头去,开始大吐特吐。
  月昭也是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人头,血腥味充满鼻腔,纵然不致太过失态,可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首领被杀,余下两个蒙古人没有抵抗多久,亦血溅当场。
  “许郎李郎,啧啧,京城有名的‘三郎’居然一下得见两位,都在这儿看热闹呐?”解决完麻烦,让属下们收场,纨绔摇着扇子笑嘻嘻走来,“嗬,袁百户也在。”
  “曹少。”袁彬许彬李贤三人都认识他,行礼,一个抱拳两个作揖。
  “免礼免礼,尤其许郎的,我个粗人,受不起。”被称为曹少的年轻人斜着眼睛:“这两位小娘子是——?”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随即灼灼直盯月昭,袁彬本不愿介绍,然观曹氏神色,不介绍势必惹更大麻烦,因而沉吟片刻道:“这位是万姑娘,太——沂王殿下身边的人。”
  “哦?”曹少的扇子顿了顿,“莫非是老娘娘身边四鬟之一的那位万姑娘?”
  “正是。”
  “见过曹少爷。”月昭低头行礼。
  “免了吧。”曹少应,朝黄衫少年道:“逯杲,你也该见见这几位。”
  逯杲闻言,颔首,也不出声,只无声抱拳示意。
  袁彬道:“这位小兄弟也是东厂中人?”
  “是的,”曹少说:“不过仅一名校尉,和百户你当年一样,我看他功夫还不错,调到身边用用。”
  “姓陆?”许彬问:“哪个陆,陆海潘江的‘陆’、路路通的‘路’、还是梅花鹿的‘鹿’?”
  曹少道:“倒很少看许郎你对一个人这么感兴趣。”
  “不是看这小子身手不错嘛!”许彬爽快答:“快说,三个中的哪一个?”
  “哪一个也不是,”曹少转着扇子,“你可是名翰林,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猜不中,就到我府中来端茶倒水一个月。”
  “小贤,他欺负我!”许彬叫。
  李贤鸡皮疙瘩抖两抖,离他远点。
  曹少笑得好不开心,月昭对袁彬道:“百户,我看阿芬好像不太舒服,能不能——”
  “没问题没问题!”许彬争着应:“我们送你们回去,你们住哪儿?”
  一边转身就要走,曹少在后面喊:“喂喂,你想逃是怎么的?”
  “我怎么逃了,”许彬答:“你要跟我打赌,我可没答应你!”
  曹少笑得打跌,李贤袁彬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月昭知道不是笑的地方,可差点绷不住,于是拉着阿芬急急往下走。
  许彬快速跟上,曹少可惜的嚷:“阿哟,我们的名翰林啊,原来是——”
  “游竺权逯!”许彬忽然回头,“百家姓第四百零四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逗你玩呢。”
  曹少的笑僵在脸上。
  等到五人出了楼来,走远数步,李贤才哈的一声:“二哥,你这个回马枪杀得过瘾。”
  “这得感谢万姑娘。”许彬摆手。
  “唔?”
  “下楼时万姑娘低声提醒了我一句,‘秦邑,其大夫封于逯,因氏焉’——我这醉酒的脑袋才记起来,不就是秦始皇曾分封的一支王族嘛!”道完,他又侧头看着月昭:“万姑娘,你读书呀?”
  “没,恰巧前阵子翻百家姓翻得多,想来大概是这个。”月昭答,还不是为了教小屁孩儿认字认的。
  “说起来,我也要谢谢万姑娘。”李贤正色。
  “为啥?”许彬奇道。
  “万姑娘建议的那个做法,我打算试试。”李贤朝月昭一揖:“多谢指引。”
  “实不敢当,”月昭连忙还礼,“也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无论如何,总是该谢。”
  许彬插道:“你们说的什么做法?我怎么云里雾里的。”
  李贤不理他,看看天色不早:“不知姑娘们住何处,要不要找抬轿子——”
  “不用,”月昭不愿麻烦人,“我们是陪沂王出来读书的,就在不远,午门那里。”
  “那还是我送一送吧,”袁彬道:“一来午门我进得,二来两位姑娘家,总是小心点好。”
  月昭推辞不过,只得答应。
  等三人走远,李贤神色一变,道:“刚才曹钦到底和那鞑子说些什么?”
  原来许彬懂蒙古话。他哼了一声,“都不是什么好鸟,黑吃黑罢了。”
  “是脱脱不花的人,还是也先的人?或是伯颜帖木儿的人?”
  “你想呢?要是伯颜帖木儿的人,曹钦能杀了他?”此刻许彬褪去了那副混不正经的神色,宛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李贤沉吟,半晌道:“你看那个逯杲什么来路。”
  许彬摇头:“我瞧不出他使的什么招,此子太过妖异,不见得能心诚一个人。”
  李贤点头,又道:“不应该让曹钦见到万姑娘。”
  “他是个色鬼,但终究有所挟制。你看袁百户说了她是沂王身边的人后,他态度就收敛多了。”
  “只要他叔父始终站在上皇一边……说起来,大哥倒是讲得一点不错,这个万姑娘胆大心慧,太子——不,沂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许彬嘿嘿:“你看上她了?”
  “谈不上。然能处刚才险境中而始终可持镇定态度的女子,世不多见。”
  “也许宫里出来的人,总是不一样的吧,”许彬眨眨眼:“而且一下子同时得了你我二人一声谢。嘿,以后说不定还有接触呢。”
  这边,月昭回到“绿荇清芬”,小屁孩儿第一天放学啦,简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腻在她身上好长一段时间不肯下来,月昭实践诺言说带他去逛他也不感兴趣,到第二天起床收拾好后,面对来接的马车,小屁孩儿说什么也不肯上了。
  “怎么啦,”月昭问:“读书不好玩吗?”
  小屁孩儿不说话,反正就是不上。
  月昭以为他闹别扭,哄他:“今天下课我做一样你从来没吃过的好吃东西给你吃,昨天本来想做的,可没找到,今天一定能行,想不想试试?”
  小屁孩儿偏着脑袋想想,摇头。
  左问右问,使尽百宝居然没奈何得了,眼瞅时间过了,月昭叫阿波先赶到城内送信致歉,不多会儿,商辂居然亲自来了。
  “商大人,”月昭几步赶到轿子前,“真对不住,我不知道殿下他为什么——”
  “我明白,”商辂道:“他没有同伴。”
  “咦?”
  商辂笑一笑,“我有个办法。”
  上学不是个好干的活,尤其当学生只有一个、老师却有一堆的情况下。
  宽广的绿荇院内,自辰时开始,詹事们轮流上,讲经的专门讲经,讲史的专门讲史,朗读的专门朗读,讲解的专门解惑——讲经四个,讲史四个,四个里又分讲解两个,朗读两个,八个人围着一个沂王,再加上周围执役的杂仆——沂王坐在当中,直逼焦点中的焦点,别说分心做个小动作,就是姿势稍不端正,眼神左右瞟瞟,先生马上就要咳嗽——女扮男装陪太子读书的月昭总算明白小屁孩儿为啥不愿意来读书了。
  课本有《论语》《尚书》《大学衍义》,还有圣祖垂训,天下地理图,其实还有宫廷礼仪,却略过不讲。月昭提出疑问,论语尚书讲完了怎么办?答曰:理论上不会讲完,讲官们会不停的讲,反复的讲,一遍讲完从头再讲……月昭咋舌:现代教育制度已经够让人诟病了,与这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光想想,翻来覆去那几本书,一成不变,枯燥乏味,身为学生的皇子既无升学压力,也无同学可以交换学习心得,光听老先生们一本正经、一板一眼的诵读啊讲解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遥遥无期,而且除非恶劣的天气及节庆日,每天都要报到,全年无休——周末是没有的,更别提寒假暑假了!
  果然什么位置就有什么责任,小屁孩儿,我同情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下午稍为活动,可以选择骑马拉弓,或者习拳练剑……只是目前沂王殿下又实在太小,可供选择的似乎都具有危险性,于是商辂昨天下午布置的作业变成了练字,一百个大字,死练,既不像月昭讲这个字为什么这样写,又不像月昭那样不吝夸赞,难怪小屁孩儿要罢工,一点乐趣都没有嘛,他心里忿忿,还不如跟姊姊练,而且通常这个时候早练完了,可以去上山打鸟,溪里摸鱼——那多好玩儿!
  “我看,不如练琴吧。”用完午饭后,感受到小屁孩儿强烈的抵触情绪,月昭找到商辂,商量。
  商辂绝不是迂腐的人,甚至可以更进一步的讲,他有一种难得的豁达及敏锐,看出沂王的不愿意不开心,然后提出让月昭女扮男装来陪读的建议。“姑娘这话提点了我,”他说:“琴亦陶冶情操之物,极好。”
  “提点不敢当,”月昭答:“因为小——咳,我也只是猜沂王殿下会对琴感兴趣些。”
  “姑娘既这么说,必然是有把握的。”
  跟小屁孩儿一提,才倒在炕上想装肚子痛的小屁孩儿马上一跃而起,恹恹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好好,我要学琴!姊姊弹琴弹得可好的,我也要学!”
  月昭道:“你忘记了,姊姊现在这身打扮,在学堂里,你就不能再叫姊姊了。”
  “哦对,”小屁孩儿想起上午出门前交代的:“姊姊现在不是女孩子,我要叫姊姊昭昭。”
  关于称呼一事,早上差不多谈论了小半个时辰。因为女扮男装不能让除了商辂之外的其他人知道,月昭是大伤脑筋。总不能让殿下叫哥哥;直接叫贞儿也不行,这名字会引人猜想;月昭心一横,说殿下,你叫我阿昭好了,这是我用过的另外一个名字。小屁孩儿叫了两次,阿昭不顺口,直接变成了昭昭。
  “我也跟昭昭学琴。”
  “傻孩子——咳咳,殿下,我那不是琴,是筝。”
  “那我也学筝。”
  “殿下得学琴。”
  “为什么?”
  换了另一个人来,倚仗身份,也许就是一句“让你学你就学”,但月昭从来不这样做,只要他问,她就会耐心的回答:“你想想,咱们会一样的东西多没意思啊,等你学琴学好了,你弹琴,我弹筝,两个人一块儿,合奏,不更有意思吗?”
  她不提筝的地位不如琴且男子一般只弹琴,而是从另一个小屁孩儿能接受的方向去讲,商辂看在眼里,心里对这个女孩儿的评价更高了。
  “是这样吗?”小屁孩儿疑惑地。
  “是啊,而且你会了一样我不会的,到时你来教我,你说好不好?”
  “我当你的先生?”
  “嗯。”
  “那好,”小屁孩儿想象着,得意的道:“等我学好了琴,看你喜欢哪首曲子,我天天教你,弹给你听。”
  “好。”
  小屁孩儿迫不及待了,让商辂去备琴,自己趴在月昭肩上,感慨:“真温柔啊。”
  月昭笑:“谁?琴很温柔?”
  “不,我天天弹给你听,”他煞有介事地,“是这件事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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