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月暗,青渐搭着扶桑的手,跟着灯笼的微芒小心前行。终于到得华阳殿,殿内昏灯暗火,门口值夜的小太监见是青渐,忙叩头请安:“娘娘怎这会子来了,太皇太后已经睡下。”
里面李嬷嬷听见,赶着出来,愁容里面露出些欢喜:“珍嫔娘娘快请进,太皇太后已久候多时。”
进到屋内,华美的床榻上躺着病容憔悴老妇人,再没有半点从前尊贵犀利的神情,青渐心叹不已,俯身上前请安。
太皇太后挣扎着要起来,竟不能够,气息微乱:“你,来啦。难为你这么晚还来看哀家。”一句话末连连咳嗽。
李嬷嬷忙上去扶起拍着,好一会才平复。
青渐转向李嬷嬷问:“太医怎么说?可用了药?”
李嬷嬷先是摇摇头,又复点点头,算是作答。
太皇太后靠在李嬷嬷身上,行将朽木的枯老容颜扯出一丝笑:“哀家是不中用了,可笑临末还能关心哀家的居然不是哀家的孙儿,咳咳,反是你。你不恨哀家么?”
“太皇太后。”青渐眼里流露出不忍,虚劝着,“皇上只是太忙,一时耽搁抽不了身,明日定会来看您。”
太皇太后哂笑,凄楚声涩:“忙?心死了才会忙罢。连你都知道,我这老人家挨不了多久,星夜的赶来送我最后一程。”
青渐低头不语,心下酸溜溜的,也不知是替她还是替刘骆难过。
又听她言:“到今日,你还肯来看哀家,说明,你是个心善的孩子,哀家少不得要,求你一求。”许是中气不足的缘故,太皇太后的话断成几截子,显然很是费力。
青渐哪还忍不应她,道:“太皇太后请讲。”
她向她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青渐侧身凑上去细聆。不听则已,听去汗然。太皇太后言毕复嗽了半日,低低似自语:“哀家如此相求,想必你很是伤心,但唯此,方可保后宫平静,哀家才得瞑目。”
青渐面上未起半分波澜,恭恭敬敬云:“妾,谨遵懿旨。”
“好,好。”太皇太后面带欣慰,像是了了极大的心事,“李嬷嬷,哀家累了,替我送送珍嫔。”
“是。”
李嬷嬷送出青渐,青渐悄问:“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怎突然就这样?”
李嬷嬷满脸难色,半日才喁喁出声:“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自己拒医断药。”接着将太皇太后洞悉银粉香球的事说了出来,“这样的事任谁知道也要心寒,何况太皇太后那么疼皇上。奴婢还记得皇上幼年时出疹子,情形恶劣、性命攸关,湘王爷又远征在外无人照看,太医都说要避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却不怕,日夜照顾在侧,才使皇上得以康复。而今皇上却……”自知后面的话多有不堪,便就此打住。
青渐长吁:“皇上的心病竟是我的错,少不得还由我去开解,你快进去宽慰着,我且去想想法子。”
这边辞了李嬷嬷,依旧让扶桑照着路转向福临宫。
太熙四年四月七日晨,太皇太后薨,谥号穆仁。据史官记:太后临行前,始得见帝一面,含笑而终。自此宫中停下一切节庆宴饮,服色从素,仪容从简。帝忙于政务亦有半月不曾踏足后宫,宫中上下虽是春暖花艳,然无半点生机。
是日,青渐见天气甚好,让楠儿、扶桑将柜中的书拿出去晒一晒去去霉,兰心、桂枝等也跟着忙开。青渐在旁检视着,发现其中有一本《菜根谭》微微破损,失了几页,便命扶桑去弘文馆看看可有新的。扶桑去了半日回来说并没有,身后倒跟了个太监。
太监低头禀曰:“弘文馆虽无此书,但奴才曾经读过,当能原样抄录一本。”
青渐闻得声音极熟,乃命他抬头,四目相对,百感交集。
“小柳——”
见青渐险些唤出他的绰号,杨柳慌俯首大声道:“奴才小柳子给珍嫔娘娘请安,娘娘福寿绵长,永泽圣恩。”
青渐刹时回过神,定了定心,想起自己还是坠儿时那夜在长巷中遇到的,可不就是他?连日来事多心乱,竟没想起这一宗,又是心痛又是感慨。面上还得作出不相识的样子:“起来罢。扶桑,去内务府要了这人,就说我这里缺个伶俐会写字的。”
“奴才谢珍嫔娘娘赏识。”
“楠儿,去拿些纸来。”
“是。”
支开了旁人,独留下杨柳,杨柳却不敢抬头看她,低头垂首肃立。她近前绕着他走了一圈,恨恨摇头,心道:小柳儿啊小柳儿,你这是要我不得安生那,枉我好容易去忘记,你偏要来提醒我。好,好的很!既然是这等孽缘,我也不必避了。想着冷冷问他:“你作何进宫?”
“奴才是身不由己。”其实杨柳很想说自己是心不由己。
“本宫有个故人,和你长的有几分相似。”青渐故意拿话试他,看他如何反应。
杨柳毕恭毕敬道:“奴才就是奴才,万不敢僭越攀附。”
青渐内里伤感难言,转过话题:“我竟不知道你把整本的《菜根谭》背了下来。”
悄悄看她,眼里隐忍着千般情意,杨柳淡淡言:“抱朴守拙,涉世之道。奴才自知愚钝,唯有时常念诵方懂得如何处世为人。”
原来他和自己是那样的相似,青渐暗叹,面上笑云:“如此我便放心了。”
依旧像从前和他说话那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彼此却是了然于胸,这等默契并非一朝一夕练就的。
楠儿送纸进来见二人对视着并不说话,很是纳闷:“娘娘怎了?”
青渐扑哧笑道:“这呆子和我从前的邻家阿哥倒是极像呢。”说完端起杯子去掩饰快要落下的泪来。
注:“抱朴守拙,涉世之道。”一句摘自《菜根谭》。
第七十三回 抱朴守拙能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