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半月后。
难得休沐,萧琂特意留在东宫陪杨满愿钻研亲蚕礼的流程与礼节。
年初皇帝便下旨命工部大修先蚕坛,并令太子妃摄六宫事,表率宫廷主持亲蚕礼。
如今先蚕坛已彻底竣工,钦天监拟定可致祭先蚕坛的吉日正是两日后。
虽说有旧例可循,可杨满愿还是初次主持这等最高级别的国家祀典,难免有些紧张。
萧琂端坐在她身侧,边与她闲聊,边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还顺手将果核也清理掉才喂进她口中。
这挂绿荔枝是今晨才抵达京城的珍稀贡品,沿途快马加鞭,都用冰柜保存着,颗颗饱满多汁,清甜鲜美。
心念电转,杨满愿忽然问:“素月,可有让人往慈宁宫和仁寿宫送荔枝?”
素月忙不迭应答:“送了的,您前几日便吩咐了此事,早晨荔枝刚到,奴婢便让人挑出些好的送往慈宁宫和仁寿宫了。”
没等杨满愿追问姜太后与徐后的反应,便见珠帘轻晃,佟林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袭石青色麒麟服,风尘仆仆的样子。
行过礼后,他抱拳奏报:“启禀两位殿下,卑职刚从北镇抚司回来,卫淑妃全都招了。”
闻言,杨满愿微怔,又下意识与萧琂对视一眼。
不紧不慢用湿帕净手后,萧琂才沉声问:“可有将案宗供词誊抄一份带过来?”
佟林从袖中取出几张对折的金粟笺纸,面无表情双手奉上,“请殿下过目。”
萧琂微微颔首,接过笺纸便径自翻开。
杨满愿也凑上前,将下巴抵在他肩上,与他一起慢慢逐字逐句往下看。
案宗里的供词都是他们意料中的事,卫淑妃承认自己曾在宫中违禁调配催情香料。
也承认了当年曾用暖情香博得先帝宠幸,甚至串通姜贵人使用大剂量的香料,致使先帝英年驾崩。
锦衣卫诏狱自有一套特殊的审讯流程,且铁证如山,卫淑妃再不想认也无法了,倒不如早些坦白少受些罪。
静默片刻,佟林又道:“圣上已下令赐卫淑妃鸩毒,对外只称其因急病离世,圣上还吩咐她的尸身不得葬入妃园寝。”
“至于卫氏族人,淑妃本家的兄弟子侄皆贬为庶人,流放千里,世世代代皆不可入仕途。”
杨满愿轻叹一声,这些判决与她预料的相差无几。
为保皇室声誉,对外历来都是宣称先帝因病崩逝的,即便卫淑妃所犯之事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也只能秘密处死。
况且她终归是公主生母,算是看在苏青岚份儿上给她留些了体面。
萧琂忽然伸手,骨节分明的大掌搭在杨满愿手背上,轻轻攥住。
“愿愿,你受委屈了。”他眸光晦暗难明,又带着几分心疼怜惜。
一想到妻子初入宫闱就遭到毒害,他心里就似被尖刀狠狠剜过,疼得厉害。
从一开始愿愿就被内定为他的太子妃,若非卫淑妃数次从中作梗,愿愿又怎会与父皇产生交集?
杨满愿闻言愣了好一会儿。
反应过来他的话外之意后,她眼眶微酸,“没什么,都过去了。”
若说完全释怀自然是假的,当初她最为绝望无助时,甚至想过用自戕来保住家人的性命。
所幸如今罪魁祸首总算得到惩治,她也再不必时刻警惕对方是否在暗处耍阴招。
两日后,天清气朗,碧空如洗。
时隔近二十年重新恢复亲蚕礼,在京六品以上所有命妇夫人皆按品大妆参与。
晨起,杨满愿便在侍女们的伺候下换上皇后规制的明黄色鞠衣,梳妆完毕,再戴上缀满珠翠宝石的九龙九凤冠。
可就在她走出东宫正殿,即将登上凤辇前往先蚕坛时,一道消瘦的身影将她拦了下来。
随侍在旁的宫人们当即警惕起来,随时准备护驾。
杨满愿亦是心跳漏半拍。
看清来者后,她急忙俯身行礼,“儿臣参见徐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徐后眉心微蹙,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是,谢娘娘。”杨满愿勾唇浅笑,心中却忍不住腹诽,徐后大抵是来阻拦她的。
毕竟行亲蚕礼是国母之职,她归根到底也只是东宫太子妃,而徐后却是先帝元后、太子生母,论身份、资历都远比她更合适。
迟疑须臾,杨满愿还是忍不住问:“娘娘劳驾前来东宫,可是有什么急事?”
徐后神色略显僵硬,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本宫听说,太子妃今日要率领众命妇致祭先蚕坛。”
果然……杨满愿心底微微一沉,袖中双手捏紧。
只听徐后又道:“你年纪轻,初次主持这等祀典,外头那些命妇未必服你,若本宫作为陪祀同往,既能给你些指点,也能替你压压场。”
话音方落,徐后又故作无所谓地说:“若你不愿也无妨,本宫也不是非去不可。”
杨满愿怔住了,“可,娘娘为什么要帮儿臣?”
“哪有什么为什么。”徐后抿了抿唇,“你只说要不要本宫随你同往,若不要,本宫就先回仁寿宫了。”
说罢,她作势就要离开。
杨满愿回神,赶紧拉住她的衣袖,“娘娘请留步!”
她双颊微微晕红,“娘娘方才说的极是,儿臣确实年轻没经过事,还请娘娘陪儿臣走一趟罢。”
随即,她便挽着徐后的胳膊一同登上凤辇,在数百侍从的护送下出宫前往西苑东北隅的先蚕坛,卤簿仪仗浩浩荡荡。
途径西华门时,杨满愿恍惚了刹那。
去年年初她便是乘着徐家的马车来到西华门外应选秀女。
彼时她还只是出身寒门的小官之女,只能小心翼翼、低眉顺眼。
如今她却是乘着凤辇享用皇后仪仗从皇宫走出西华门,作为太子妃代行国母职责。
分明才过去一年半,她却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一行人进入西苑行宫,沿着太液池堤岸继续往北前行。
杨满愿再度微掀锦帘朝外看,只见湖面波光粼粼,岸边芙蕖开得正盛,碧盘滚珠,亭亭玉立。
坐在她身侧的徐后却忽然开口:“你放心,本宫不是姜太后那恶妇,做不来棒打鸳鸯的事。”
“太子与你感情深厚,本宫也希望你们俩一直都好好的。”她苦笑着道,“之前妙华屡屡犯傻,你们别放在心上,本宫已训斥过她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亲手掐死了女儿,她也无法自控地把对女儿的愧疚移情到侄女妙华身上。
前些时日她甚至还一时心软打算帮侄女与太子牵线搭桥。
可如今知晓太子才是她所生,她反倒亲手断了侄女的念想。
先帝那混账懦夫已害得他们母子近二十载无法相认,她对太子只有补偿之心,怎可能再做任何让他不喜的事?
杨满愿微露诧异之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您……”
徐后看向她,长长叹了口气。
初见这杨氏时,她确实存了些偏见。
当初姜太后大张旗鼓办选秀,被记名在册的均是高门贵女,唯独杨氏出身寒微,却又生得一副丰姿冶丽的模样,她实在很难往好处想。
可数次接触下来,她算是彻底改观了。
没等她们继续往下细聊,凤辇已停在了先蚕坛的正门外。
在此等候多时的命妇夫人们纷纷行跪拜礼恭迎,可谓毕恭毕敬,循规蹈矩。
如今她们也再不敢小瞧了这位太子妃,毕竟这太子妃如今不仅掌管内廷庶务,还时常在乾清宫整理奏章。
尤其前段时日群臣曾在乾清门外哭谏,那领头的郑御史不过与太子妃辩驳了几句,转头就查出他的族弟参与甘肃冒赈案。
郑氏全族被抄,斩的斩,流放的流放,甚至都没留到秋后判决,直接押送到菜市口就行刑了。
她们甚至不敢细想圣上与太子妃之间是否暧昧不清,总之这位太子妃她们是惹不起了。
可出乎她们意料的是,车帘掀开后踩着鎏金杌子下来的,竟是个身穿宝蓝色素纹袄裙的中年妇人。
底下众人皆是一愣。
有些年长的宗室命妇认出来这是先皇的庄贤皇后徐氏,不由在心底犯嘀咕。
说好的太子妃行亲蚕礼呢?怎么是徐皇后来了?莫非是太子妃犯了什么事被拦下了……
然而下一瞬,车帘再度掀开,身穿明黄色鞠衣的年轻太子妃由数名宫人的搀扶着从凤辇下来,装束雍容华贵。
众人回神,急忙齐声道:“参见太子妃殿下,恭请太子妃率领我等观桑治茧,垂范天下。”
杨满愿稳住心神,笑道:“嗯,都起身罢。”
“仁寿宫徐娘娘今日也同来观礼,大家不必拘谨,按定好的流程走即可。”
此言一出,连那些原先没认出徐后的命妇夫人们都惊诧不已。
世人皆知仁寿宫徐娘娘便是先帝的元后徐氏,可这徐娘娘多年来都深居简出,连年节大宴都不曾出席过。
太子妃竟也能请得动这位主儿?所以,连魏国公府徐家也开始站队太子妃了?
众人也越发低眉顺眼起起来。
又是一番见礼,杨满愿便领着众人进入先蚕神殿内,祭拜先蚕神西陵氏,也就是发明养蚕抽丝、制作衣裳的女圣嫘祖。
随后一行人又移步至神殿北面的采桑台,亲自摘桑喂蚕,再逐一体验缫丝、染丝、织布等纺织工序。
待所有礼节结束,已是日暮西沉。
亲自将徐后送回仁寿宫,杨满愿才下令凤辇折返东宫。
立在她身侧的杏云迟疑着道:“主子,常总管方才派人来说了,您才刚主持完亲蚕礼,今夜得歇在坤宁宫才行……”
杨满愿沉吟片刻,“那你派人回东宫同太子殿下说一声。”
杏云欲言又止,极小声说:“现下圣上与太子殿下都在坤宁宫。”
杨满愿眼皮子跳了下,“行吧,那就移驾坤宁宫。”
“是。”杏云赶紧吩咐抬轿的内侍们。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一行人提着琉璃宫灯从御花园借道,只需绕过钦安殿,便是坤宁门。
夏初御花园的花树蓊郁葳蕤,馥郁花香在暗夜里越发香甜,杨满愿静静地朝外看,思绪越飘越远。
就在这时,车帘从外头被掀开,挺拔高大的男人伸臂将她从凤辇抱了下来,浓稠夜色下气势更显凛厉威严。
“……皇上!”杨满愿含羞嗔怪他。
皇帝低眸看向儿媳,喉结微动,“愿儿乖,想个法子把子安弄走,他身为太子歇在中宫成何体统?”
杨满愿眨了眨眼,故意反问:“那儿臣是太子妃,歇在中宫也不妥吧?”
皇帝一时语塞,蹙眉道:“你自然是不同的。”
萧琂也走上前来,目光恰好与杨满愿在半空对上。
一个长相硬朗成熟,身形健硕魁梧,宽肩窄腰,周身都是大块结实贲张的肌肉,宛如铜墙铁壁。
一个长相俊美无俦,温润如玉,身形清瘦高挑,但衣衫下同样有块垒分明的肌肉线条,犹如劲松修竹。
直到如今,杨满愿还是无法在两人当中做出抉择,无论是谁她都不忍舍弃。
——正文完——
第115章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