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周,付荣准时与钟月来上一段菜市场的美好邂逅。
他觉得怪有趣的。
所以,每天早晨,他必须着重思考一番衣着搭配,好让自己在雌性面前一展雄风。因此,出租屋的合成木衣柜像是一个吃撑的胖子。无法合拢的柜门是它系不上扣子的衣裳。钟月不难发现付荣的变化。每当他向她走来,那倨傲的神态和精致的穿着,宛如一只开屏的发情孔雀。有的时候,她趁他心情好,喊他一声沈王爷。
他听见了,却不在乎。他对她的容忍度提高了,渐渐地对胡编乱造的话感到不以为意。可是,这不意味着他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临近街口的一家烧鸭店是许多消费能力低下群体的最佳选择。比起物美价廉的烧鸭饭,驰名在外的反而是老板。他那张口吐芬芳的嘴巴,遭过不少女顾客的谩骂。年轻女人一靠近档口,老板身上的警铃就会响起。他一边斩料,一边歪头,向外面的人喊道。
“小妹,好久没看你来啦。”
钟月笑着回应道。
“是嘞,最近忙。你给我拿半斤烧鸭,料汁带走。”
老板完全符合猥琐男人这一形象。身材瘦削,头秃脸窄,眼睛狭小,弯腰驼背,像是从南方迁徙过来的巨型蟑螂。他毫不掩饰地用算计的眼神打量钟月。可以说,他对每个经过店门口的女人都是如此。
“小妹,工作没有嫁人重要。你有空,就过来这里坐坐,和我聊聊天。”
钟月依旧面色不改地笑道。
“那我得有空才行啊。”
“晚上下班有空吧?你来我这儿,我给你介绍我那边的兄弟和你认识一下,福建的,卖莆田货发家的,混得特别好。”
老板那挤眉弄眼的夸张表情,不禁让钟月觉得又恶心又好笑。一只油腻的爪子从玻璃窗口伸了出来。钟月接过老板递来的烧鸭时,不料被摸了一下手指。在门口看见这一幕的男人,突然走进他视为潲水桶的档口。他那高大的身型矗立在排队的人群中。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这位与自己阶级不同的男人,似乎都在好奇他进店是否带着某种正义的目的。
大家都以为他是便衣警察。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付荣即将大闹一场。这块区域的片警很快就会收到关于自己的地盘又有一桩斗殴事件。千钧一发之际,钟月一把拉住付荣的手。老板动了动鼻子,嗅出钟月与身边的男人之间有股骚味。他不怀好意地看看男人,又看看钟月,殷勤地笑问道。
“你男朋友啊?”
钟月笑着点点头,然后拉着准备行凶的男人离开此地。没有走多远,付荣便用力地抽开被钟月握住的左手。钟月尴尬地把手藏到身后,低头看着路面。她知道付荣嫌弃自己这只被人触碰过的手。所以,她猜测他现在正一脸厌恶地用手帕不停擦拭手上的污秽。
可是,她只猜对了一半。
手帕是为钟月服务的。付荣抓起钟月的手,用帕子替她擦净每处有可能受到污染的地方。明明只是轻轻摸了一小块地方而已,他却固执得像是打算用布搓破她的手。钟月觉得心痒痒的,似乎有根天鹅羽毛在搔弄她的心尖。
“付老板,您别和他计较,那店家的嘴巴就是这样。他家的烧鸭挺好吃,我就是想让您尝尝才去的。大家都是街坊,也不好去生气。以后,我再也不去他那儿买东西了。我也不喜欢他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反正烧鸭哪儿都有得卖,您说是不是?我又不是非得吃他家的。”
钟月扭头,看见付荣脸色阴沉。她歪歪嘴,气馁地说道。
“我知道您很生气,但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啊……只有不去计较那么多,人才能活得舒心一些。不过,我发誓,以后看见那老板,我都绕道跑,决不与他搭话。”
把钟月安全送到家后,付荣一声不吭地走了。女主人给男客人端来的清水,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
明天就是清明节。钟月和房东老太前往纸扎铺购买黄纸和祭品。在返程的途中,她们却意外发现烧鸭店的门口贴着白纸黑字的封条。钟月的脚突然钉在原地。房东老太眼睛一瞥,嘴角一扬,神色惊喜得像是终于逮着表现自己的机会了。
人们不必着急淘汰她,她还有大用处呢。
一台老旧的唱片机,开始发出嘶哑的声音。她激动地喋喋不休,迫切地向外界表示自己的机能非常完好。钟月从老太的弹簧嘴里总结出一句话:店铺是被卫生局查封的。伴随着警笛声传来,三辆警车从她们面前呼啸而过。老太突然大笑起来,接着欣喜若狂地对着天空朝拜。
坡顶上的人稀稀拉拉地疏散开来。每个人都在脸上露出大饱眼福的惬意感。位卑身劣的老百姓热衷于成为事故和案件的目击者。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在别人的眼里放大自己的渺小存在。更何况,对方是政府机关的要职人员。他们瞟见不熟悉的人,会刻意压低的声音,宛如群峰嗡嗡飞舞。这看似是为了保护口中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然而,他们却是比谁都希望流言快些变质。正当钟月仍处于恍惚之时,老太已经打探消息回来了。
“傻了吧?这就一点小事,我一下都明白啦!前面,喏,就在前面,你也知道那条巷子有赶不走苍蝇,可是现在它们呀,都被警察一锅端了!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感谢菩萨!鸡婆,都是不要脸的玩意儿!我们这一带都被她们搞臭了!男人,噢,不要漏了那些嫖虫!他们也该死!好啦,好啦,现在都好啦。只有把他们都抓完,我们这种安分的人才能活得更好……”
被捕之事上了新闻头条。听说,当地政府之所以这么勤力,是因为有秘密人士向机关高层举报。上面的人向下面的人施加压力,要求在假日之前将此事处理完毕。所以,这只是政府在扫黄打非策略上的第一步。这片地域少了危害,多了安宁。
夜晚,钟月站在阳台上,透过防盗网,看着楼下一个个被逮捕的赌友。她惴惴不安地咬着指甲,才发现自己身处于危险之中。老太说,前不久,后边的第五条街抓住了一个吸毒的年轻男人。二十来岁,理工大学生,被朋友哄着吸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论这个事情是否属实,都有足够力量警醒每个人。
当下,钟月忽然想听听某个男人的声音。她紧张地聆听电话传出的嘟嘟声。
一秒,两秒,三秒……
电话又是在第五秒接通了。
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
他在等钟月开口。
“付老板,是我。您吃饭了吗?”
“吃了。”
“噢……”
一阵尴尬的沉默。
钟月继续问道。
“这几天放假,您有去哪儿玩吗?”
“我现在在澳门。”
澳门一词,不禁触发钟月脑子里的搜索引擎。男主角与女配角及其父亲在澳门的旧居度过三天的假日。后来,女主角知晓此事,伤心欲绝之下再次潜逃,途中却被男主角的仇家绑架。
女主角就是个笨逼。用膝盖想想,都知道是女配角在搞事。
钟月不由地短叹一声。
“今天很累吗?”
被付荣这么一问,钟月才反应过来,赶忙陪笑几声。
“还好啦,今天不怎么累。您给我说说,澳门好玩吗?”
付荣不会不知道钟月的情况。得到丰厚报酬的监视人员可是拥有比一般人还要高的职业操守。雇主远程就能查看被监视者的情况。
“还行。”
“噢……那您啥时候回来啊?”
“周一。”
“那您晚上来我这儿吗?”
鸡婆还未抓完,这儿还有一个。
钟月像是对嫖客留情的妓女。她觉得自己有些恶心。
“看情况。”
意思是不来了。
钟月拿开嘴边的手,低头看见食指指头沾着一点透明的口水和猩红的鲜血。
“我不是追问您,只是想问您二十号可以来吗?”
农历的四月二十号是付荣的生日。
“我有空就过去。”
男人敷衍女人的话术总是充满无限的遐想空间。付荣回复的每句话中都带着漫不经心的轻浮感。钟月失望地打完招呼,利落地挂断电话。她已然没有心情再问更多的事情了。
“在和你的陈小姐打电话吗?”
付荣转身,毫不迟疑地承认。狄娜一手拎着高脚杯,一手拿着红酒,招摇地走进男人的卧室。她抬起小腿,向后轻轻一蹬。
门被关上了。
“她长得特别漂亮,是吗?”
漂亮吗?
为了回答这个严肃的问题,付荣从阳台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思考起来。一个五官没有特点的女人穿着黑色的吊带与短裤,坐在床边,抱起双腿,侧头枕在膝盖上,对他露出娇憨的笑容。松散的马尾,干净的素颜,明净的眼眸,纯黑的衣裳,昏黄的光线,缱绻的气氛。他深刻地记着这个画面的每个细节,以便日后一遍遍在脑海里重播。
付荣不会知道自己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在与某个女人通电话的时候,男人的眼角眉梢都尽显多情的风范。他的桃花眼里似乎飘出一条柔软的线,悄无声息地缠绕住每个望向他的女人。狄娜紧盯着他沉浸在回忆当中的样子。那格外专注的神态之中,隐藏着让她作呕的喜悦。她不由自主地用拇指指甲抠着食指上的肉。一条条月牙印如同烧红的铁钳,烙印在囚犯的身上。不用付荣回答,狄娜已经知晓答案。她拢起双脚,慵懒地斜倚在付荣的身边,展现成熟女性的曲线之美。
“谢谢你帮我把北京的医生请过来,否则这一次,爸爸他很难挺过来。”
付荣拿起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的红紫色液体,说道。
“都是小事,况且,我们之间不用说感谢。”
狄娜笑了起来,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这头多年未能拿下的猎物。
“我打算回国发展,好好地照顾家人。不过以我目前的资源,可能需要你来提携我。”
付荣轻轻瞥一眼狄娜,调侃道。
“能帮到狄小姐,是付某的荣幸。”
付荣就是这样一个四处留情的男人。他精准地朝每个女人发射出暧昧的暗示。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一个言词,都能让他在她们心里种下情根。勾引女人,仿佛是他的本能之举。根本无须向他人学习。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饮酒闲谈。
精神疾病带给付荣的意外之财就是解离的能力。他一边陪着身旁的这个女人,一边想着天边的那个女人。
你看,男主角厉害吧。
这里可以向大家解释开头的事情。付荣之所以顺理成章地默认电话那头的女人是陈文清,主要原因是知道狄娜对付人、尤其是女人的手段。丑东西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狄娜倘若发现她的存在,分分钟就能把她赶出这个城市。他不想让任何人去打扰她平凡且艰难的生活。他希望自己能够守护她那又破又小的一亩三分地。也好让他有个安静吃饭和安稳睡觉的地方。
至于小说戏份最重、存在感最高、最应被人爱护的女主角嘛……就是大家想的那样啦。阴险的男主角把单纯的女主角拿来用作他人攻击的挡箭牌。他恬不知耻地认为这只是顺应女主角爱作妖的性格而已。只要她不到处乱跑,他一定能让她相安无事。
可是,剧情不会让他如愿。
四月二十号当天的晚上十点,钟月等候的寿星公仍未出现。餐桌上放着她为他准备的生日蛋糕和生日礼物。其实,就是一小碗糯米饭和一件深蓝色的长袖衫。米饭中间还插着一根小拇指似的粉色蜡烛。她幻想这男人不情不愿地吹灭蜡烛的样子。随后,她会笑着用勺子把糯米饭分成两份。
她吃一半,他也吃一半。
可现实是,自从那天的通话过后,钟月再也没有收到付荣的消息。她发的信息,打的电话,全部石沉大海。他甚至放弃了曾经屡试不爽的半夜恶作剧。这次的失踪,他似乎是在躲避什么。
可能是在躲避她吧。
他大可放心。她绝对不会对他死缠烂打。谁离开了谁,都能好好过。只是当下,她仍是无法避免沮丧将自己的侵蚀。饭硬了,菜老了,汤凉了。她不能傻呆呆地在餐桌前坐以待毙。
钟月最后一次拨打对方的电话。假如付荣不接,她便再也不打了。她的右耳听见听筒里传出的嘟嘟声,而左耳则听见门外模糊的铃声。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起身去开门。狗东西正靠在别人家的门上睡觉呢。
付荣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贵重物品一律掉落在外,西装外套也不翼而飞。好在没有不法分子跟踪过来,否则,今夜就会生出一桩抢劫伤人的案件。她捡起地上的钱包,车钥匙,手表和手机。昏睡的酒鬼全然不在乎金钱的缺失。他在乎的是怀中的酒瓶。
钟月费了一些力气,才把付荣的手臂扯开,将一瓶空的威士忌夺走。她用双手抓住他衣领的后方,像是拖死牛似地往家里搬去。醉鬼从一个人的家门外睡到另一个人家门里。她没有打算把这位贵客好好安置下来。他既然喜欢席地而睡,就让他席地而睡吧。她蹲在他的跟前,双手捧着一碗糯米饭。
客厅黑漆漆的。只有一根短小的蜡烛在燃烧。微弱的火光照耀在男人憔悴的俊容与女人欣喜的笑脸之间。
“付老板,醒醒,起来吹蜡烛。”
钟月的每一句话都具有强效的魔力。付荣悠悠转醒,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睑。他睁开一双浑浊的眸子,神色呆滞地盯着钟月。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是……
“你有想我吗?就像我那样想你。”
钟月咧开嘴笑道。
“您都不回我消息,我以为您把我甩了呢。”
付荣忽然懊恼地皱起眉头,绷紧的双唇抖了抖。
“我是打算扔掉你的,但是又失败了。”
“为什么?”
付荣忽然神色痛苦地把脑袋偏到左肩,声音颤抖地答道。
“你不在,她们会来,会在我耳边说话。我害怕,我害怕……”
他们各自合上了嘴。烛火不再跟随彼此的气息而摇曳。它平静地照亮一滴从男人的眼角渗出的泪水。钟月轻轻抚摸付荣湿润的眼睛,说道。
“来吧,吹蜡烛,今天是您的生日。”
付荣微微一笑,说道。
“没有人会希望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她和我说了很多次,她是因为没办法打掉我,才不得已把我生下来。她不爱我,又生下我。她说我要为她赚钱,她就会爱我。我信了。我帮她赚钱,赚了很多很多的钱。我是真的以为,她会爱我。”
付荣面无表情地淌泪,好似丝毫没有察觉脸上的水渍。钟月是擦不完的。他的眼泪来源于心灵的深处。她想要止住,除非触及他的心脏。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说道。
“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你看我,我就挺高兴您的出现。”
钟月重生的机会,有一半是付荣的功劳。她已经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霸总小说的男主角只是一个空壳。谁担任都不是问题。付荣是小说男主角,而小说男主角却未必是付荣。男主角是男主角。
付荣是付荣。所以,爱上她的男人只有一个,为她付出的男人也只有一个,一个会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傻瓜。最后,那根生日蜡烛,是钟月吹灭的。
50.她被猥琐男人揩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