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固攥紧了她随身携带着的环带棍,千里镜落下再落下,直至跌入不被月光照耀的黑暗当中去。
这距离足够远却也不够远,她还是闻到了即将升腾而起的血腥味儿,她的脸色阴沉的可怕,为她所预见的一场战争。
毛驴低下头伸长脖子,从看不见颜色的草梗里咀嚼起千里镜,旁边的人拍了拍它的脖子,它便又把千里镜吐到了那人手上。
今天晚上南溯关所有的卫士都不得不奔跑起来了,二十一只星镜在夜雾中折射出二十一道光柱,点亮了岛上的二十一座塔楼。
童固派人去通知左右两位副使,她自己已在前往第十楼的路上,这座塔楼稳固在城镇中央,是南溯关面临危险时指挥战事的地方。
“尚公学,”童固爬完最后一级台阶,顶楼的风吹的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毫无力气,“夏务判,诸位同僚。”
“童边户使,”有人起身迎接她的到来,“冷不防的要跟谁干上一场,哎哟,咱这心里还真有点儿小激动嘿。”
“激动管什么用啊,”正守在圆桌前看地图的一位僚员看过来,“这帮杂种出兵我倒是不怕,就怕他们憋着藏着,背后再给咱们捅刀子。”
“公学,务判,斥候回来了。”
瞭望台上的卫士传下话来,不多时就听到有人“咚咚咚”地上楼,声音响的像是已经敲响了战鼓。
“诸位僚员,”丘麋一路跑上来大气不喘地回话,“一百海里外有舰队靠近,确认是赖恩·希尔家族的水怪像,行进方向是咱们的千岩岛。”
“想把尸体带回去?”夏务判戏谑地盯起海防图,“没那么容易,咱们的千里镜最多看到七十海里,虽然不够远,但也足够了。”
“越过百里海线就是进犯我夏人海域,这一点奴隶主比我们清楚——”尚公学有些像是在喃喃自语,“不管怎么样,该把我们的船派出去了。”
“是呀,是该把我们的船派出去,”夏务判轻声叹气,“让飞奴通知一下海虹关和伏螺关,总归是有备无患。”
“发多少人?几艘船?我去主领,赖恩·希尔死的时候我在现场,说不听无非就是打一架。”
“先领一千,也发一支舰队,七对七才公平不是,孟携铎使跟咱们尚公学同去怎么样?”
“行,太行了。”孟携铎使自己拍手叫好,没被点上名的几位满脸的不悦,但回头一想还有其他任务,也就没跟这家伙争执。
“咱们先不用操心东海岸线,伏螺关的公学、务判会替咱们把关,西海岸线需要防备一下,两艘船,三百人,由孙携铎使主领。”
“童边户使和其他(她)几位携铎使麻烦照应着咱们的货船、客船港口,街道上注意起来,别有趁乱生事的。”
“渔村和船屋那边左右吉士都要通知到,护村卫不妨集合起来活动活动腿脚,把命令传达下去,各自执行去吧。”
童固贴墙边站着,没有跟诸位僚员一块儿离开十楼,夏务判看了看空下来的房间问道,“有事找我?”
“那位伯爵怎么办?这会儿他倒是该去衙署等着我了,我让他来见您?”
“你可别,我敬而远之还来不及呢,克拉克·辛格这个人我倒是不反感,可我也同样不喜欢他,奴隶主骨子里都是一个样儿。”
“我要是回衙署召集人手,他肯定会想见您或者尚公学,再说这么大动静他总不会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吧?”
“那就告诉他尚公学要去揍赖恩·希尔家的舰队,我要去伏螺关或者海虹关,总之都没空见他。”
“好吧,反正我也得召集人手准备起来,他应该不会多跟我纠缠下去。”
童固自言自语地开解自己后离去,夏务判听着楼梯上的脚步声走到窗边去,没有夏人涌到街道上来,但十楼之下有不少人家的门窗里都溢出了暖阳色的烛火。
奴隶主们永远不会缺少两样东西——钱和奴隶,欧罗巴人、阿非利加人、尼格利陀人都在他们的交易范畴里,甚至还包括他们自己人——迁徙者。
大分支下有数以百计的小分支,算起来的话这些奴隶主们会有买卖不完的奴隶,以及买到手的奴隶们诞下的子女,繁衍出来的后代。
所以当尚诃带领着舰队迎面对上赖恩·希尔家族的舰队时,看着蚁群一样分布在轻舟上的奴隶,他不得不承受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之情。
赖恩·希尔家族的舰队并不准备跟南溯关的舰队硬碰硬,他们停在七十海里的海岸线之外,让成群的奴隶冲向千岩岛找回赖恩·希尔的尸体。
尚诃不得不让卫士们也从大船上移动到排舟上,近距离去阻挡已经到达千岩岛附近的那部分奴隶。
舰队做出半包围姿态,发射出去的水炮砸翻依然密密麻麻的轻舟,上面的奴隶只在重压一下一时昏厥过去,像翻了白肚的鱼一样漂浮在海面上。
也许这样的慈悲在奴隶主们看来反而成了一种嘲弄,猝不及防的一枚火炮在海面上炸开,老实说它离南溯关的舰队还有将近一海里的距离,但却撕裂了那些躲闪不及的奴隶。
夏蔓爬上十楼的瞭望台,火光在千里镜中如烟花一般稍纵即逝,她推开千里镜脸色十分难看,目光凶狠的像准备撕碎猎物的咆哮恶狼。
“你听,奴隶主们反倒先发了火炮,他们的船跑再快这八千海里也不至于两个时辰就能到咱们的海线,这个赖恩·希尔死的可真大有名堂。”
“尼格利陀人是次等花肥,欧罗巴人是床上的鲜花,阿非利加人忠诚不在,迁徙者只会油嘴滑舌,最好的奴隶只在夏人夏地。”
“什么?”
“奴隶城里流传最广的一首歌谣,他们认为如果能俘获夏人,就会得到这世上最忠心、最强壮、最聪明、最善于攻城掠地的奴隶,到时候奴隶城的领主会成为圆地唯一的最高领主。”
“愚不可及——不,可见那些人从来都是圆地上的隐患,非得剔除干净不可!”
“人有惰性、贪婪、欲望,品质不洁,除之不尽,杀掉一批奴隶主还会生出新的奴隶主,你总不能把迁徙者都杀光。”
“诚如你的世界不就没有奴隶主了?你们能做到,圆地的夏人也一样能做到。”
炮火声隆隆作响,海风吹过瞭望台上空,带来火药燃烧后硫磺的味道,光影闪烁,像一盏接触不良的电灯。
默默观望的人不只是二十一座塔楼中的卫士,但目前他(她)们还没什么可做的,只能听着那漫天的厮杀声,心中升起一个又一个疑问。
观星的人低下头,注意到那道身影有段时间没有变换动作,炮火的声音渐弱,厮杀声也正随风飘散。
“结束了?”
“似乎是,唉——战争啊——人类骨头里的血雨腥风,人类不该留恋它。”
“你的世界里爆发过战争吗?”
“绝对不会缺少这种事——最惨痛的是我们与智能人的战争——”
“我以为它们是夏人的朋友?!”
“那是停战以后的事情了,最初人类只学会了惧怕它们,一场在当时看来无休无止的世纪战争。”
“代价一定十分惨痛……”
“对于当时来说是的,我们损失了四分之三的人类公民,和智能人老死不相往来一般分居在地球的南北极地。”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群星闪耀,智能人和我们都走入了生存的绝境,之后不得不开始彼此帮助,让对方活下去自己才能活下去。”
“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艰难的困境。”
“犹如此刻我的困境,”长久转过身面对那对深棕色的瞳孔,“不要再试图让我回去,牺牲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背负骂名才是。”
“尚且还没有发生的事又怎么能知道导致它发生的原因?也许我们会亡于奴隶主,而你们会灭于智能人。”
“生命精通于作茧自缚与破茧重生,而我——没那么喜欢它们,漫长的时间总会让你了解太多生命的悲歌。”
“优士——我奉命保护你,而我的生命也与你息息相关,我会保护好你,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
长久低下头笑了,她转过身去,目光跳跃到海面上又上扬至夜空,星星闪烁其中,明月高悬一侧。
她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个世界,不喜欢要不停地走下去,不喜欢有个人傻乎乎地认为自己会和她同生同死,不喜欢。
一束明黄色的烟花自千岩岛的海面升起,绚烂如一张巨网,网住的却不是海水中的游鱼。
夏蔓的脑袋在瞭望台下一闪而过,“又要起风了优士,你的人该护送你回去了。”
“我看见了烟花。”长久追下去,四面透风的房间里又塞满了她不很熟悉的人。
“舰队赢了,我们会把奴隶的尸体送回奴隶城,但那些持鞭人跟小头目的不行,赖恩·希尔就更别想。”
“走那么远的路?”
“我们付钱给托运商去办,有不少奴隶主的商船很乐意接这种活儿。”
“为什么不能归还赖恩·希尔的尸体?”
夏蔓领着长久走到通往下一层的楼梯口,这位务判是个身材高挑的漂亮优士,但她此刻更多的是一位英勇的斗士。
“夏人律法不容践踏,饶恕一个便意味着会涌现更多,退一步便会被逼着退一万步,所以一步也不能退。”
走到楼下的长久与归来的尚公学等人擦肩而过,他(她)们身上有咸涩的海风味,有燃烧后的火药味,有鲜血与汗液混合后的气味,却唯独没有弱者的味道。
第十五章 一场血之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