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我想出去看看。”
　　“去哪儿？”
　　“爹爹不是说他和阿娘是在下界结缘的吗？尾巴师傅说，下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能不能….”
　　“不能，等你大些再说。”
　　少女嘟起嘴巴，显然不高兴了，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却压根不搭理她，懒散的往后一靠，就在仙藤椅上继续睡了。
　　时辰尚早，池塘里的芙蓉不理冬日的严寒，依旧开得热烈，金色的微尘在桥面跳跃，带来馥郁而温柔的满室香气。
　　见娘亲果真闭上了眼，少女气呼呼的转身离去。
　　只是就在她离开的霎那，女子就重新睁开了眼。
　　她想着许久未归家的丈夫，还有越长大越叛逆的女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听到她叹气，廊下簌簌的声响终于由远及近，女子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谁，
　　“三哥，你来了。”
　　随着呼唤现身的，却并非人影，而是一只青色的大蛇。
　　他在地上缓缓爬行，口中却吐出人言，
　　“阿柔，君儿的年纪和你当年离家也一般大了，何必总拘着她呢，以她的境界和出身，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
　　李柔嘉笑了笑，过去的事情实在是太久了，但那个孤僻散漫的少女，却仿佛随时会出现在脑海里。
　　她低头看了眼大蛇，眼中也有些怀念，“少年人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总要等她父亲回来。”
　　大蛇看出她的心事，宽慰般的用蛇头抵了抵她的手，冰冷的蛇鳞却给人温暖的触感，“也好，你是她的母亲，没人比你更爱她，她会明白你的担心的。”
　　“但愿吧。”李柔嘉一想到女儿的执拗脾气就有点头疼，“也不知这性情是随了谁，我和她爹可都不这样。”
　　大蛇无奈一笑，它看着自己千年过去还是昔日模样的五妹，心中暗自腹诽，固执又不爱听人劝，除了你还能随谁？
　　只是它不愿意开口过去的事情，那是他一生的痛。
　　一千年前，五妹离家后，一起就都变了样。
　　先是小妹中毒导致面部毁容，母亲怀疑是五妹做得，亲自去往长乐城，要捉当时已经声名鹊起的五妹回来，却当着无数门派氏族的面，被五妹重伤，自己狠狠丢了面子。
　　为了替母亲报仇，他和几个兄弟都陆续去找过五妹麻烦，最终都被重伤，大哥更是被五妹当面质问，羞愧难当，当众自断一臂，来求得五妹谅解。
　　他们回到青莲坞后，不知为何，总是会梦到一些不曾发生过的事情，那些梦里，他们深深伤害了他们曾经最爱的妹妹，辜负了自己许下的诺言，为了所谓的“命格”之说，他们甚至联合起来，毁掉了小妹的修行之路。
　　后来更是囚禁了刚刚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的五妹，即便他们的初衷是为了保护她，却依旧害得五妹在梦中惨死。
　　大哥因此心魔缠身，境界骤然跌落，以至于那场灭门惨案发生的时候，他们几个甚至都无力捍卫家园，最终几个兄弟都惨死家中，唯有大哥和自己逃了出来。
　　出来后，他们百般寻找灭门凶手，最终在五妹的指点下，发现竟然是嫁入朱氏的小妹谢明欢所为！
　　她和五妹矛盾极深，多次找五妹的麻烦，大哥警告她也丝毫不听，直到被阿柔教训到功力散尽，夫妻离心的地步才收敛，他们看出这个小妹绝非善类，也就逐渐远了她。
　　可怎么也想不到，对方被休弃后，已然生出了非人的怨怼之心，连自己的家族也要一并残害不可。
　　他一生也忘不了对方那充满怨憎的眼神和语气，明明他们从未负过她，
　　“我最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知道李柔嘉与我不死不休，明明已经选了我，却还要背弃我，既然如此，我就帮你们一把，不是不肯选吗，不是还想帮李柔嘉对付我吗？那就跟她一起去死吧！”
　　那种偏执和狂热之色，连当时满心悲愤的他也为之心惊。
　　后来......后来一切都结束了。
　　母亲目睹父亲惨死，疯疯癫癫的要和明欢同归于尽，明欢杀了母亲，还想杀大哥，却被阿柔一剑穿喉，挣扎了一夜，血流尽了才死去。
　　大哥觉得自己的偏心是酿成灭门惨案的元凶，无颜再见阿柔，自囚于永夜洞中，又命他亲手将洞门封死。
　　他目睹大哥温和的站在洞中，冲他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进了山洞深处。
　　阳光从他身上慢慢褪去，洞门落下的那一刻，里面也只剩下了黑暗。
　　他不敢想，大哥现在是否还活着？他会不会也和母亲一样，已经被痛苦折磨得疯癫了？
　　那一天之后，他将自己放逐到极寒之地，成了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野人。
　　如果不是突然得知阿柔要成婚的消息，也许他已经在那片冰面上了此残生。
　　好在能亲手送亏欠无数的妹妹成亲出嫁，甚至还能为她挡下那来自凤凰一族的利刃，他那一趟，来得实在是太值得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阿柔坚持要将他的魂魄安养起来，妹夫又帮他找到合适放置魂体的妖身，隔了几百年，他竟然还能再见一见这天地，再见一见.....他已然为人妻，为人母的阿柔。
　　大蛇凝眸，一眨不眨的看着那闭眼歇息的女子，她眉目依旧清浅柔美，却再也没了昔日的忧愁和愤懑，如今，她眼神里，只有安然和宁静。
　　一看就知这些年被精心照顾的很好，那个人，比他们这些兄长做得好很多，他爱惜阿柔，也知道阿柔要的是什么。
　　阿柔这些年，去过四海山川，游过九州风月，有过行侠仗义的快意时光，也做过当垆卖酒的荒唐乐事。
　　她终于成了自己曾希冀过的大人，执剑走天下，万事皆随心。
　　这是他们曾许诺给她的，虽然他们不记得，但阿柔没有辜负自己，她和心爱的人，一起完成了少年时的心愿。
　　他真心期盼，她一生都能这样，顺遂安乐，千秋不改。
　　希望，那个人能快点回来吧，不要再叫她忧愁了。
　　大蛇叹了口气，用尾巴拉下一片蕉叶替妹妹挡风，自己则摆着蛇身，重新游回了回廊。
　　这一日的晚间，李柔嘉去找女儿回来吃饭。
　　却听到她在和尾女抱怨，“师父，为什么阿娘年轻的时候可以出门游历，我就只能在谷里呆着，你就帮我说说话嘛，求你了师父.....”
　　尾女听她语调痴缠，简直是在撒娇耍赖，心里便是一软，差点就要张口答应下来，余光却扫见廊下的一片阴影，出口的话当即就是一转，
　　“咳，咳，慕君，不能这么说，你阿娘年轻的时候，那是刀法过人，气势凌天，各大势力宗门，她是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你这点修为，离出师的日子还远着呢！”
　　“啊!”少女犯愁的叫了一声，向来潇洒欢脱的李慕君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跟着师父和父母好好修炼。
　　毕竟爹娘都那么厉害，她一个小小的坐忘，确实是差得太远啦。
　　少女漂亮的小脸蹙了起来，她的长相并不随英气清冷的母亲，更像她俊美贵气的父亲，身材高瘦匀称，眼尾上挑，带着点薄薄的嫣红。
　　可惜少女还不到长成绝色的年纪，脸颊处的婴儿肥都未能完全褪去，让她气得嘟起的脸看起来像是一只苦瓜味的包子，叫人忍不住捏捏那软糯的包子皮。
　　比如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师父，尾女努力拍掉自己要作怪的手，转成摸摸可怜徒弟的发旋，安慰了几句，
　　“好孩子，别着急，我们这些人已经年长，很快就是你们这些少年人的时代了，属于你的青春还没开始呢，且不要着急，再多陪一陪家人吧。
　　瞧，你娘在等你呢。”
　　她低头，亲昵的为少女指了个方向。
　　李慕君回头，正瞧见母亲披着黑狐大氅，站在廊下的灯烛下，静静的望着她。
　　眼神永远那么温和，爱惜，像是在看她最珍贵的宝物。
　　少女猛地扑过去，“娘！”
　　“哎！”李柔嘉稳稳的抱住她，一把揽住她的后背，不紧不慢的摩挲了两下，才叫人去吃饭，“快去吧，别叫你三舅等你。”
　　李慕君一口答应，回身时，却撞见阿娘骤然亮起来的眼神。
　　与此同时，阿娘的身体也瞬间挺直了，几乎是情难自禁的往前走了一步。
　　感受到阿娘溢于言表的激动之色，李慕君好像也明白了什么。
　　她愣愣的转头，下一刻，她惊呼的声音便响彻了整个清幽谷。
　　“爹，你终于回来啦！”
　　清瘦的男子笑着站在门口，冬日的冷风被他隔绝在身后，半点不闻呼啸之声，只能看见他明亮温暖的神色。
　　还有冲家人张开的怀抱。
　　李慕君冲进了他的怀里，炮弹一样的力道，姬盛身形却丝毫未动，甚至还有余力，冲他心爱的妻子伸出另一只手。
　　李柔嘉笑着看着他，清楚的看见他对自己说话，
　　“阿柔，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李柔嘉在心里回应了他，在雪地中，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紧紧搂住了他。
　　尾女站在柱子下，看着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也跟着微微笑起来。
　　一切都过去了，那些悲伤，愤怒，哀愁，思念，都留在了最无拘无束的少年岁月里。
　　但，总还是有大把的好时光，在后面等着他们。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