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我舍不得，我知道我一直在想如果。
　　如果说我能够长大，会不会像那个高中生一样？尽管生活中会有许多小小的不安，以及烦躁的情绪骚扰，但是生活始终是阳光的。回头一看，成长的路依旧灿烂。不会时常只有一个人。
　　我看得出来，茂翟在享受着一些他想要得到的亲情。那个女孩虽然是比当年茂翟的姐姐年长了几岁，但是看上去总归还是样貌相似的人。就让茂翟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姐吧。虽然他真正的姐姐就躺在那幢老房子里，不过听小妖精说李千惠归来的时候，已是二十多岁了。那时候茂翟怕是没有认出来她就是他等着的姐姐吧？或许也是认出来的，只是小孩子执拗的脾气让他不肯去接受而已。
　　他看到那个女孩子出现时，眼睛里都是爱，仿佛真的活过来了一般。可是她是看不到茂翟，她跟着那个男孩子进房间，说说笑笑，无视一边穿得像小圆球的茂翟。于是他跑了上去，在他们进门之前拉住了她。可是门还是关了。
　　我在空中静静看着，关门的瞬间，茂翟眼中的光又暗淡了下去，那熄灭的光被青色的寒所代替。那个叫李明微的男孩子似乎有察觉到寒冷。或许是那男孩子的灵波感应能力较强，也或许是茂翟心中的寒冷太过满溢。不过好在他看上去很明白，很快就恢复了。
　　过了一会，那对兄妹又出来了。茂翟像在玩躲猫猫一般，趁着他们出门的刹那，躲进了那棵大树的树阴之中。
　　那对兄妹走到了树下。我在想，如果这时那个女孩能抬头看着那棵树，说一句：“我抓住你了，跟我回家吧！”那茂翟肯定会离开老宅院，不用我再费唇舌就会跟着我去另外的世界。
　　可惜没有。
　　茂翟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那寒风却驱使他们迅速地回了屋子。
　　院落里又安静了下来。
　　于是茂翟只有挑选一些时候去做一些好像能帮忙的事情，比如当明微欺负了他心目中的姐姐时，他会针对明微使一些小花招——虽然大多时候在帮倒忙。
　　茂翟•孤独
　　茂翟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得到树下那块被雪覆盖的地面，身边浓密的树阴依然很好地遮挡着自己。四处蔓延着白色的光，迷迷糊糊地看不清自己的家，他定了定神，又耐心地等了一会。
　　还是没有任何人来找自己，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
　　“姐姐！”终于试探着喊了出来。可是四周还是混沌着，甚至变得扭曲起来，自己趴着的这棵树也分不清上下了。
　　小家伙忍了忍，最后还是大哭起来。
　　“喂！你哭什么呢？”被吵醒的小妖精很不满地问。
　　明显茂翟看不见小妖精，不过总算是有人出来搭理自己了，哭声也就止住了。
　　“你把眼睛睁大点，心摆正点……我是说，你要习惯你现在的灵波，那样才能看到我，不然，你既看不清我们，更看不明白世界。”小妖精懒洋洋地告诫他。
　　总算是看清楚了。一只像人一样的鸟，或者说看上去就是很小的人长了鸟的翅膀和羽毛，微微发光，趴在树杈上的窝里面。
　　“你是谁？鸟吗？怎么鸟会说话？我都没有见过这个鸟巢，你什么时候搬到我家的树上的？”他天真地问。
　　“你才是鸟！我是妖精！好了，你现在别哭了，自己去地府报到吧！别吵着我，冷着呢，我得冬眠。”窝里的小东西把头缩了回去，翅膀把脸一遮，打算继续冬眠。
　　这时整个院子的情形又回到了正常的样子，茂翟总算是可以看清楚了。房子里飘出了姐姐熟悉的声音，可是她在哭。
　　“我死了！”听了一会，这个念头终于被自己的脑子接受了。“所以说，我已经不能和姐姐玩了？”
　　他的脸刚才还有一点点的红色，此刻已变为了青白色，光洁的皮肤上映照出树阴的深绿。他像被冻住了一般，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很多天过去了，小妖精醒过来几次，看到他都在那里趴着。“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孩。”小妖精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直到战火蔓延到此地，阵阵炮火声将小妖精从睡梦中惊醒。寒冬依旧在人间滞留，虽然春天新发芽的枝桠已经开始吐露新绿。
　　“你怎么还在这里？没有死神来接你吗？”小妖精摇了摇那个僵硬的灵魂。
　　“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好像不是什么好事。”小妖精说完，轻轻跃起，小心地朝炮火声传来的地方飞去。
　　茂翟依然像一个挂饰一般，在树上一动不动，半晌，小妖精飞了回来。“战争！好可怕！好多人死了！好多花草树木也死了！姐妹们都说要去山上躲着，你去吗？哦，你不用，你已经死了……这段时间死神会很多，你跟着它们走吧！我去山上了。”小妖精慌张地交待完，就朝龙泉山上飞去。
　　战争，轰隆隆的炮火，红色的血液和火焰，无数亡灵迷途地哭喊。
　　茂翟一直在树上，已经忘了何时，爸爸妈妈和姐姐逃离了这个老宅院。也忘了是哪一天，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炮火远离了这个地方。
　　十多年，或者是二十多年，更可能是更长的时间。那棵树长得越发茂盛，新生的枝桠把原有的空隙填满，小茂翟无形的身体有一部分已经被大树吞没。
　　老宅院在炮火中幸存了下来。世事变迁，这里被用作很多用途：医院、政府办事处、小酒馆、民居……直到某天，老宅院原来的主人，李家的大小姐李千惠回来了。她重新买回了院子，收拾了一番，住了进来，直到现在。
　　一天，她站在那棵大树下，望着那熟悉的枝桠，直到日落西山，才回了房间。第二天，她把自己的房间搬到了二楼，下午的时候，总会坐在阳台上看着院子。实际上，她一直都在看着那棵树。
　　不知是哪一天，茂翟忽然动了动手指，翻身从树上掉了下来。
　　明微•姑婆的记忆
　　夏天差不多到了，我总算觉得这个老宅院有好的地方了。无论外面多么的热，一回来，就有丝丝凉意。
　　我们家的房子早就装修好了，但是却被爸妈转手卖了高价，说是要在新区这边——嗯，对，就是这边的富人区买新房子，真是钱烧的。所以严格来讲，我们家的人现在是无家可归的，那套新房子不知何时才能够住人。寄人篱下的感觉，我算是彻底体验了。
　　姑婆在这段时日成功地洗刷掉了她留在我脑子里的巫婆印象，总体而言，她是个和蔼可亲的好老太太。那只老猫咪，也比较能入眼了，通常情况下，它都不会打扰到我。
　　李婆婆也是个好老太太，只是太啰嗦而已，很多时候，她简直就是这个老宅院的绝对权威。不过李婆婆的一生几乎都跟着姑婆，这样也很正常。据说她年轻的时候因丈夫实在是个恶棍，离婚之后就跟着姑婆，成为这个老宅院的管家，姑婆的私人保姆。
　　不过端午节的晚上，姑婆讲的事情却是连李婆婆也不甚了解的。
　　院子里已经有了蟋蟀的叫声，虽然已经吃了晚饭，但天空的余晖依旧火红。因为要开员工大会，招待公司员工，所以爸妈又不在家。我和妹妹还有姑婆、李婆婆一起坐在阳台上闲谈。
　　“李妹知道我弟弟的事情吗？”姑婆忽然问李婆婆。
　　“不清楚，小姐你没有讲过。”
　　“若是他长大了，可能会和明明一样吧？敏敏和我样貌相似，或许茂翟长大了，就和明明的样子差不多。”姑婆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着我，面容中透露着遥远的悲伤。
　　“我一直在想啊，如果我找到了茂翟，茂翟就不会还没有长大就离开了人间。我一直觉得，可能就是因为我，他才会死去。所以清明那天看望了茂翟回来时，一时伤心，脚下一滑，才摔倒了。”姑婆说了这段话，眼角忽地湿润了，“可能是怕失去，我这么多年来，反而对还在世的亲人不那么好了。”
　　李婆婆握着姑婆的手，我和妹妹在一旁，觉得心情很沉重，却不知说什么好。
　　“丈夫也死得早，不知是不是我的报应。之后，我就下意识疏离了我的子女，好在他们现在在国外都过得挺好。我想，可能他们内心是恨我的。”
　　“不会的，姑婆那么好，再说，不会有子女会恨自己的母亲的。”我接口道。
　　“呵呵，好小子……每次看到你，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茂翟。小时候啊，我们两姐弟最爱一起玩躲猫猫，可是他总是很笨，很快就会被我找到。于是他就经常躲到那棵树上，实际上第一次我就看到他了，那时那棵树还不是很茂盛，茂翟爬上去，他的上身都藏得好好的，可是脚始终都是露出来了的。不过每次他躲到树上的时候，我就假装找不到他，过后他下树来，就很了不起的样子……呵呵，只是那次我没有想到，那么冷，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雪，他怎么会跑到外面呢？”
　　李婆婆为姑婆擦了擦眼角的泪，那只老猫不知何时跑了出来，在一旁蹭姑婆的裤脚。
　　“真是，不知道给你们讲这做什么……不过这么多年了，始终都在心里面憋着，可能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说出来也好。”姑婆看上去轻松了不少，但是也老了许多。
　　“不会的，姑婆会长命百岁的！”我和妹妹异口同声道。
　　孑•殇
　　我看着茂翟趴在阳台上听完了那个老人的回忆，看见他飘在空中，伸出手，仿佛是要为他姐姐擦掉脸上的泪珠。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我来到他身边，“现在，跟我走吗？”
　　茂翟转过身，看着我，“你就是小妖精说的死神吧？正如你所说，我一直都只是在假装一切都还在那个冬天。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那个小妖精没有出现过，那我会不会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走不出来？会不会在我的那个世界里面过得很好？我是说，自欺欺人。好了，现在也没有必要还装作是童真了，在人间这么多年，我早该进入新的轮回了。对了，你有见过我所说的小妖精吧？她们都长得很雷同，还都傻乎乎的，小脑袋好像什么都没有过多地考虑。”
　　“哈，是，那家伙懒得很。好吧，你跟我走。我们去报到。走殇子路。”
　　“殇子路？殇子？指我们，对不对？”
　　“嗯，殇，未成年而死。”
　　“你说你叫孑？”
　　“嗯，孑，独自一人。”
　　“你应该也是殇子吧？孑殇……很配啊……我不知道其他的是怎么，我觉得我自己在开始的时候，天地间仿佛就只有我自己……”
　　“嗯，我也是被渡童死神带走的。”
　　“那你现在又成了死神？”
　　“我不想去轮回，也就留了下来。怎么？你也想？”
　　我们边说边朝着夕阳下去的地方飞去，他这时回头，看着老宅的阳台。阳台上的气氛显得松缓了不少，明微好像在讲笑话，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你说我长大了，是不是跟那个讨厌的家伙长得会很像？”
　　“也许吧。”我回答道。可惜我永远不知道我长大什么样子。
　　“我们就一直飞下去？或许我们可以先去看看那只小妖精？”他晃动着小胳膊，因为穿得太厚，显得异常笨拙。
　　“那只懒妖精？算了，估计这时候忙着喝花蜜呢。我们再往前飞飞，前面有一个结界点，到那里我就可以把殇子路打开了。”
　　“那条路会很黑吗？”
　　“不，很亮，很温暖，可能，那感觉蛮像妈妈的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