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村是一个很落后的地方,这里甚至连电灯也没有,几乎与世隔绝。
村子不知已经存在了多少年,仿佛亘古不变地保持着它一贯的祥和静谧,可以算得上是世外桃源。可它也不是绝对的风平浪静,这一点从村口老槐树下那口被画满符咒的石棺就可以看出。
没人知道这口棺材在那棵老槐树底下躺了多少年,村子里的老人们都说在他们刚记事的时候就有那口棺材了。关于这口棺材有一个传说,村里人大多不识字,所以这个传说是纯粹的口耳相传下来的。
有一天,村子下大暴雨,九岁的虎子不能像往常一样跟伙伴们玩了,所以就缠着爷爷给他讲故事。爷爷一向很疼孙子,也乐得孙子能在自己跟前多呆一会儿,于是就一边吧嗒吧嗒地嘬着他的大烟袋,一边眯缝着眼睛想起来。
爷爷突然想到了什么,就问:“虎子啊,爷爷给你讲个关于村口的那个棺材的故事咋样?怕不怕?”
果然,虎子一听爷爷要讲棺材的故事,眼睛一下子就睁圆了,嚷着:“爷爷快讲,爷爷快讲,我不怕!”
老头子见虎子这么来劲儿,呵呵地笑了,接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眯缝得更小了,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讲了起来……外边的风雨和他苍老的叙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十分诡异。
“那口棺材在我小的时候就摆在那里了,我的爷爷给我讲,他小的时候,那棵老槐树下边是没有棺材的。棺材里躺的是什么人,为什么摆在那里,这些都得先从一个人说起。这个人跟我的爷爷还是从小玩到大的哩,他叫狗子。
“当年,狗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能干,人长得又结实,所以狗子十七岁刚过,他爹就给他张罗了一个媳妇,媳妇那年十五岁,模样在村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标致。
“他们结婚的那天,我的爷爷,也就是你的太爷,还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村子里总也不出什么大事,所以赶上谁家结婚,大家都乐意来凑这个热闹,而且大家会把这个当成话题,一直谈论到下一次村里有什么大的事。
“当时村里人提到这桩婚事的时候,没有一个不羡慕的,而且小两口结婚以后日子过的也很红火。这样过了一年多,狗子的媳妇就生了个儿子……好像所有的灾难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说来也巧,狗子的儿子正赶上七月十五那天半夜出生,那是一年当中阴气最重的一天。那天也像现在这样,下着倾盆大雨。狗子知道女人生孩子的时候身子虚,外边是雷雨天,邪祟都怕打雷,它们为了躲雷就会进人家的屋子里,如果有什么邪祟冲到自己的媳妇就不好了。他听人说过,只要在自家门框上挂一把菜刀就可以辟邪,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因为惹恼了那种东西会更麻烦。
“当时狗子就挂了一把菜刀在门框上。里屋不时传来接生婆细碎的念叨和媳妇撕心裂肺的叫声,狗子就在门口转来转去的。
“突然,门外发出一声巨响,好像什么东西撞到了门上。这一震正巧把门框上的菜刀震了下来,菜刀掉在了狗子的肩膀上,把狗子的肩膀划了一道口子。
“恰好在这个时候,里屋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狗子顾不得肩膀的伤口,一头撞进了屋子。
“媳妇已经昏睡过去,产婆怀里抱着一个男婴。因为那天正下着大雨,所以狗子就顺口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大雨。
“大雨满月那天,村子又因为狗子家而热闹了一天。足足一个月了,狗子肩膀上的刀伤还是一点愈合的意思都没有,那天去喝满月酒的人分明都看见,狗子身上包扎伤口的那块布上一直有血渗出的痕迹,而狗子的脸色也显得很苍白。“大雨那双黑漆漆的小眼睛一直眨巴眨巴地盯着狗子的伤口。给大雨过满月的乡邻们酒足饭饱地离开以后,筋疲力尽的大狗一头就扎倒在了床上,当晚就开始发烧,烧得很严重。
“媳妇又急又怕,赶紧去请来了六叔。
“六叔是为数不多的走出过村子的人,传说他年轻的时候在五台山修行过一阵子,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回到了村子。他懂得一些医术,又自称通晓阴阳,村子里不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一定会去请他。
“六叔到了狗子家一看,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狗子媳妇见六叔这样,知道狗子的伤肯定不同寻常,当下就给六叔跪下了,求他救救狗子。六叔从随身带着的匣子里掏出来一个小瓷瓶递给了狗子媳妇,说这里装的是治伤的灵药,要在每天的子时和午时用水化开敷在伤口上。六叔说他只能做这些了,好得了好不了就要看狗子的造化了。狗子媳妇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六叔,又按照六叔的吩咐,每天都按时给狗子敷药。可是狗子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越来越重了。
“又过了四个多月,狗子已经瘦的皮包骨了,往日的精神头一点儿也没有了,样子活像一个……像一个死尸!
“这天,狗子的娘也来帮着媳妇照顾狗子。老太太跟媳妇说:‘大雨他娘啊,也难为你了,孩子刚生下来,你就要又管大的又顾小的,唉……’
“狗子媳妇勉强挤出了一丝笑,说:‘没事,娘,早晚会好的。’
“眼看就要过年了,可是狗子的一家老小却都笼罩在对死亡的恐惧中,一点过年的喜庆劲都没有。年三十的那天晚上,在家家户户的鞭炮声中响起了狗子的娘和狗子媳妇凄厉的哀嚎,这声音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听到这哭声的人都不免替狗子家可惜。
“按照村里的规矩,人死之后不能马上下葬,尸体要在家停放七天,受七天的香火,然后再抬到自家的祖坟入土。
“这七天里,狗子娘和狗子媳妇哭的昏天黑地,就连在外人看来铁石心肠的狗子他爹也泣不成声。
“在第七天头上,天有些阴,狗子媳妇抱着儿子大雨,给狗子送葬去了。
“老话讲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吉利,所以狗子的爹娘不但不能给狗子送葬,还要在送葬前用柳枝在狗子的棺材上抽打几下,意思是狗子不孝,不能给二老养老送终。
“送葬的队伍到了狗子家的祖坟那里,六叔主持仪式,折腾到了辰时,六叔公说道:‘吉时已到,可以入土了。’
“怪事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棺材刚一下到穴里,还没填土的时候,突然从棺材里传来一阵响声!那声音就好像是棺材里的死尸在用力地挠着棺材盖!
“大家都听见了这声音,胆子小的已经失声叫了出来:‘诈尸!是诈尸!’
“就连狗子媳妇也忍不住哆嗦了起来。只见六叔把陪葬的大公鸡一把扔到了墓穴里,公鸡不安地扑腾着翅膀,拼命地想飞出来,可是墓穴挖的太深,公鸡根本就不可能飞上来。过了一会儿,公鸡也折腾累了,于是安静了下来。这时,六叔说:‘没事,不是诈尸,棺材里如果是僵尸的话,尸气早就把鸡冲死了。’
“接着,六叔又对几个壮小伙说:‘把棺材抬出来!开棺!’“几个抬棺材的小伙子面面相觑,都不敢,可是六叔在村子里一向很受人尊重,几个年轻人也不敢不听,于是他们提心吊胆地把棺材从墓穴里抬了出来。
“几个人鼓足勇气把棺材盖给撬了起来,随后撒腿窜出去老远。
“大家都盯着六叔,六叔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口棺材,他看见里边的狗子已经把眼睛睁开了!躺在棺材里有气无力地呻吟道:‘回家……我要回家……’
“狗子媳妇一见,不顾一切就要冲过去。
“六叔伸手把她拦住,说:‘狗子媳妇,先别过去,这事邪得很哪。’
“可狗子的媳妇像疯了似的,甩开六叔的手,扑倒在棺材前,哭喊着;‘狗子!我的狗子!你醒醒!醒醒啊!咱回家去!走,咱们回家去!’
“说完,狗子媳妇就昏了过去。
“狗子媳妇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她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旁边躺着狗子,狗子也已经醒了。
“狗子的爹和娘已经把饭做好了,看见狗子媳妇醒了,狗子的娘很高兴,激动地说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狗子媳妇把大雨抱了过来,想让狗子看看自己的儿子,可是大雨一靠近狗子就大哭不止,狗子媳妇只好把孩子抱到了一边。狗子显得很不高兴,眼睛里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不过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毕竟狗子能活过来是件天大的喜事,一家人劫后余生般地吃了顿团圆饭,可狗子的爹眼睛里却似乎始终有着一丝隐约的担忧。
1
在我九岁的时候,我们村发生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在说这些事之前,我必须先说说当时我们村的一些情况。我们村处在一处偏僻的山坳里,相当的贫穷,出入交通十分不便,大人们要赶着驴车在崎岖不平蜿蜒的山路里走上一天一夜才能见到县城。
村子虽穷,却也有近百户人家,这么多户人家的孩子,教育是个问题。在我们村东面的山头上,简陋地坐落着一排共有三间的白色矮房子,远远望去,矮房子前一支竹竿上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这就是我小时候就读的希望小学。
希望小学包括校长在内总共只有一位老师,李叔既是我们的校长,也是教我们各门功课的老师,他是当时我们村里惟一一个到过县城读过书的人,回到村里后,说服村长两人一起挨家挨户向家长们进行思想工作,然后一个人带领着我们这些小孩子在村东山头上建立起了这所希望小学。
李叔高高瘦瘦的,脸颊深陷,鼻梁上架着一副骨架严重褪色的高度近视眼镜,常年穿着他那件补了好几次老皱发黄的白衬衫。三十多岁的年纪,走在通往小学东面的山谷路上,飘飘欲倒,仿佛一阵迎面而来的强风随时便能把他吹到西面的山腰上。然而就是这看似虚弱不堪的身影,多少个年头来,不管风吹雨打一直坚强有力地伫立在我们村那泥土稀落的山路上,一路搀扶着我们这些幼小的身躯在希望的路上上学放学。
在李叔那间简陋的校长室里,摆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颜色各异的固体与液体。李叔对这些瓶瓶罐罐严格把守,出门时门窗紧锁,并且一再警告我们,千万不可私自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很危险。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些东西是化学物品。李叔很喜欢这些化学物品,平日里没事总喜欢一个人呆在屋里,对着这些东西痴迷地鼓捣上半天。
李叔并不是绝对不让我们接触这些化学物质的,平日里他教我们识字算术的同时,会把这些稀奇的瓶瓶罐罐搬到课堂上,提前给我们上了化学课。李叔把这些化学物品摆放在我们面前,让我们逐个观察各种化合物的颜色,然后告诉我们哪种是硫,哪种是镁,哪种又是磷,磷又分红磷,白磷……当李叔把一截白磷放在窗口的阳光下,霎时间白磷剧烈燃烧,发出耀眼的白光,我们惊吓得半天合不上嘴巴。
在当时我们这些山里孩子天真无知的脑袋里,看到李叔手里的东西突然自己发光燃烧,变幻出奇异的光芒来,简直认为那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
这里如此详细地介绍李叔,主要是因为接下来发生在我们村这些可怕的事情,跟李叔有着密切的关系。那时我们村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李叔的老婆。
2
我们村前有一条小河,河水由山上的小溪汇集而来,水量随着季节变换,时而干涸时而水涨溢岸,我们村的男女老少鸡鸭牛羊一年四季的饮水洗刷基本都靠它。
那年雨季,下了几场大雨,水面降下去后,河道上铺满了从山上冲刷下来的奇形怪石。那天,在河边洗衣服的张家媳妇突然咿呀怪叫着跑了回来,手里拿了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站在村头问大家这是什么东西。
大家对着这个浑身沾满泥土羊头大的东西研究了半天,说是尿壶,李叔的老婆英子眼尖,一手夺过那“尿壶”,左右瞧了两眼,用手指“咣咣”在上面敲了两声,立即反斥道:“什么尿壶,这是古代的铜器,半瞎子来村里时找的就是这东西,值钱着呢。”大家听英子这么一说,不由都有些心动,听张家媳妇说是在河边捡到的,便纷纷向岸边寻去。
之前说过,我们村穷得很,大家除了自然耕种外基本无其它收入。半瞎子是从县城来的草药商人,瞎了一只左眼,每隔两三个月便不畏艰难进山一次,挨村收购一些草药,偶尔见到一些我们从山上捡来的“破铜烂铁”,便很爽快地扔出几张票子,欢欢喜喜地带走,而我们山里人手里接过他的票子,心里也是十分的欢喜。
大家顺着河岸向上流寻去,先后又发现了几件如此模样的古董。最后李叔的老婆英子心情振奋,说一定是大雨冲垮了山上的某一个古墓,把这些古董铜器冲到了河里,然后鼓动众人立即回家拿锄头铲子,大家一起上山去挖古墓。
大家听了都一阵欢喜,我妈立即跑回家,把我那正在田里耕田的爹给找来。这事很快也传到了李叔的耳朵里,李叔急匆匆赶了过来,阻止大家说:“这些古墓是属于受保护的物质文化遗产,大家不能挖。”
英子便破口大骂:“保护个屁!老娘我只认钱,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就没见你赚过一分钱回家,整天就只顾着那几本破书和那些狗屎化学,倒要老娘我一个女人整天起早摸黑养你。”
李叔一下子就哑了口,神情沮丧地站在一边。我们都知道英子是李叔他娘临死之前从邻村给他娶回来的老婆,性情凶野得很,村里人没有不受过她的气的。我们这些学校里的孩子也都不喜欢英子,暗地里都叫她母老虎。每当她心情不好,就用手指着李叔的鼻子把李叔骂个狗血淋头,而李叔只是委屈地站在一旁半天不回话任由她辱骂,我们心里都为李叔抱不平。
李叔见村里的众人都手拿工具跑了过来,知道阻止不了,只好作罢。大家在英子的带领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向河的上流寻去,李叔无奈之下也只好尾随了上来。我们小孩子难得见到如此大的场面,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知道要去挖古墓,拿死人的东西,心里是又兴奋又好奇。
经过一番寻找,最后我们终于找到那个古墓的墓穴。在河岸的一侧,半截山体倾泻了下来,把那古墓从侧面切掉了一小半,露出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那洞口边还零散地半掩着一些随着泥土倾倒下来的古玩意。大家见状立即一拥而上,捡走了洞口边的古物后,便逐个爬入那墓穴的洞口中。所幸傻人有傻福,古墓早已因为墓穴暴露而补给了新鲜空气,否则人冒然闯进古墓之中,有可能会吸入里面的有毒气体而导致死亡。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古墓里有三个房间,中间为一间主房,两边各是一间侧房。每间房间里都堆满着各种式样的瓷瓶铜器等一些古代东西,而在那主房正中央,则稳稳地摆放着一口年代久远色泽暗沉的棺材,看起来相当的神秘可怕。
然而群众的力量更是可怕的,一下子,偌大的古墓三间房间里头所陈摆的东西就几乎被我们村的村民们一扫而空,最后只剩下那口黑森森的棺材无人敢动。
李叔在一旁袖手旁观,看着墓墙上壁画里的古文,嘴里喃喃有语,说这古墓的主人是宋朝一个姓徐的贵族的夫人,死时才二十五岁,然后李叔突然脸色一变,向大家大喝一声:“这古墓里的东西不能拿!”
大家都停了下来,纷纷转头诧异地看着李叔,李叔手指着壁画上最后一段文字,颤抖着声音说:“这里写着,扰吾妻安宁者,必毙。”
大家瞪着眼睛,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然后问李叔什么意思。于是李叔便将这古话解释了一番,说这可能是这古墓主人的丈夫下的诅咒,大家最好还是把东西放回原位吧。大家听李叔这么一讲,都有些害怕起来,山里人本来就比较迷信,本来要来挖死人的东西,心里就有了顾忌,但仗着人多胆子大,没考虑那么多,此时恐惧从心中陡然升起,每个人都神色惶然,停住了手脚不知怎办才好。
这时候还是李叔的老婆英子来得比较有魄力,把手里的铜器往洞外一丢,大声说:“老娘就不信这个邪,一个死人还能把我怎么样?大家别听这书呆子胡说,把票子握在手里才是实实在在的,来,武三,帮我把这口棺材打开,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好东西。”
武三粗壮的身躯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嘲讽地看了李叔一眼,便帮着英子打开那棺材上的盖子。他是张家媳妇的小叔,二十多岁的汉子至今还讨不到老婆,平日里游手好闲,跟着邻村的一些小伙子专干一些到半里外的火车道上扒火车上货物的行当,如今有这种平地捡钱的机会,他当然是勇力可嘉了。
第四十章. 与世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