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心脚步虚浮,被抱入缩地阵时,已经没有力气骂了。
青丘这一阵设得巧妙,以两百灵石为祭,不必以灵气发动,颇难察觉。
一步落下,景色如走马灯急掠,狂风黄沙急掠而过;一步再踏,悉数绿洲掩映落下的长月,蜿蜒河水如练匍匐在沙丘远处;一步而止,细雪扑面,天地素白。
“下雪了?”病心窝在陆崖怀中,抹了抹他挺立的鼻梁上落下细小的冷絮。
青丘展开手上堪舆图,细细对比:“方才一步四百里,此时应在苏莱镇以北一千二百里的白山隘口,穿过山脉再行二百七十里,即进入苍云北国境内。”
裴九郎昨日才被陆崖调教开了灵智,还在练气初阶,一下走了千余里法阵,浑身乏力恶心,喘气不止:“那……咳咳……剩下的二百七十,还要开缩地阵吗?我……呕……”
青丘挑眉,拢了拢肩头被当做披肩围着的涂山:“再烧灵石,动作过大,也不便藏匿行踪。二来……”她小心觊了一眼陆崖,“咱们没灵石了。”
病心从陆崖怀里跳下来,举目远望,四面沃野白雪。
连绵的山脉冰封千里,视野尽头一道小小的山谷幽深绵长,穿入层峦叠嶂的雪山之中,似乎看不到头。
“麒麟之前,不是扶南国京都司星楼的掌门。”病心问他,“没点家底子?”
麒麟面色默然:“拍定风珠了。”
陆崖发出一声轻哼。
青丘万念俱灰:“如此说来,也只得步行。等男人存钱,还不如等猪上树。”
诸人开始朝着雪山徐徐前进。
此时天色昏暗,细雪缠绵,约莫行进了足足三个时辰,还未见日出。
裴九郎还未有内丹,肉身被冻得瑟瑟发抖,抬头望了望:“师父,按时辰算,如今也该午时了……为何白山之上还是黑夜?”
病心走在麒麟与陆崖中间,他二人各展一臂替她挡了风雪。天上阴霾,不见日月,只有一朵乌黑的团云徐徐旋转:“嗯?这是……”
青丘认得,再熟悉不过:“这是瘴云。以前有魔修抑或大量妖族聚落,会设瘴云遮蔽气息。上一混沌乱世的魔尊殿府上头,便悬着此等瘴云。”说着似乎陷入回忆里,“要说呢,那位魔尊真是个气度不凡、威风冷傲的。可惜没能躲过天人五衰,到底是成了历史……也不知这云下头,遮的是个什么东西。”
魔修吗……病心有些沉默。
上一混沌的魔尊,她是见过的。准确的说,是好过的。
此时回想起来,自然是个娟狂放肆的美男子。作为旧时心头好,病心亦曾付出过真情。她自知他并非自己这般与宇宙同气,生命亦有尽头。但还是爱过一场。
天下清规道修,以己心体天心,大多追的长生君的奥法。
可如魔修、妖修一众,以己心代天心,参的是她上神姬的法门。
如今天下魔修、妖修凋零得所剩无几,难免有羽翼残落之感。病心有些怅然,迎着风雪向前几步,极力眺望。
却见风雪覆盖的山脉之中,险隘悬崖之上,一座灯火通明的光怪陆离的诡异城池,徐徐展露出鳞次栉比的轮廓。
裴九郎想要跟上,脚下一个不察,踢到一块破旧的界碑,上书三字——逍遥谷。
就连白山连绵的雪絮,都在此谷前停止了一般。
随着城镇前的台阶拾级而上,整个逍遥谷逐渐显现出它细枝末节的全貌。
绵长崎岖的街道,灯火通明,人影攒动。沿途各色摊贩售卖着灵药、法宝亦或是稀奇物件,叫卖声不绝于耳。整座城池,妖气、灵气甚至浑浊的魔修之气混合交杂,四处皆有笙歌影摇,好不热闹。
青丘略扫一眼,走进一间售卖灵药的摊贩,也难免惊异:“未想如今于这北方,还有这样各类修士混居的城镇,比诡月境不遑多让。也不知是哪位大能,九重天横行之下,竟然有此等能耐。”
那灵药摊子前的老板娘一头碧色长发,脸上蛇鳞还未褪去,腰肢曼妙。见青丘来看灵药:“不知是何处来的狐仙妹妹?诸位是外来人?”
青丘脖子上挂着的涂山应是。
涂山上一战灵力枯竭,因道行不足,一时半会儿还换不回人形,只能做件坎肩儿。
那蛇修美人惊了一跳,旋即笑起来:“既是妖修,便是自家人。此处乃逍遥谷,是离群索居的修士们聚集之地,平日里避世于雪山,鲜少外来人。诸位若是定居下来,须得拜访城主,打个照面。”
青丘答道:“不过盘桓两日,要往苍云北国去,只是如今身上……”囊中羞涩。
蛇修很是诧异:“那苍云北国哪有逍遥谷好,自昆仑山神陨落,苍云北国已封冻三十载,灵气枯竭,难挨得很!”
“不知逍遥谷的城主是何方人物?”病心摆弄着摊位上的一只极为好看的绯色灵果,想起一行人如今是两袖空空,又放了回去。
那蛇修美人何等玲珑剔透,并不笑她:“城主唤作寒鉴仙君,正是庇护此方的大能。道友若是要寻方便住处,或是借用坐骑,也可寻城主帮忙一二。就在……”她伸手一指,指向逍遥谷尽头的一座巍峨仙府,“喏。”
那仙府屹立于雪山之巅,白气飘忽,灯火粲然。
寒鉴?病心齿间琢磨着这个名字,谢过那美人:“多谢柳仙姐姐,姐姐福生无量。”
那蛇修回礼:“神姬赐福,百无禁忌。”
几人表情俱是一愣。
蛇修见她惊疑,水葱般染了丹寇的手轻挡住唇畔,笑了起来:“道友莫见怪。咱们逍遥谷避世而存,住着的都是曾经信仰欲海的修士……已成习惯。”
病心神色未名,点点头,与那蛇修别过。
再寻着城池街道一路端详,更知此处果然维持着三十载前旧俗。沿途花酒芬芳,歌舞升平,各类修士往来交谈,甚至城中酒肆门口的大堂里,还挂着一幅早已颜色泛黄的神姬驾雾图。
图上画的是雪国之地流传甚广的,山神烛阴于天池逢神姬的典故。小小的兽皮图画上,连人物的面孔都已褪色得八九分,病心却仍旧能从那施铅粉的发色上,认出阿阴的眉目。
酒肆内有个曲尺形的大柜台,里头温着好些酒。老掌柜白须飘飘,见几个面生的修士正在门口端详屋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招呼道:“外头来的道友?可需住店?咱们此处有雪酿酒,很是甘甜!”
青丘嗜酒的,心里失落,推拒一番,欲往外头走。
却听酒肆里头,传来些嘈杂哄闹的声音。
原是一个身材有些矮小的少年,身穿一件灰青色半新不旧的袍子,正在柜台上排出几枚稀碎的灵石:“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店里饮酒的诸人便笑他:“阿孔又偷了灵石来买酒,前两日还去窃西坊市顾小魔君家的心法秘书!可是被吊起来打了!”
那挨个子少年急急争辩:“偷、偷书不算偷……”
酒肆里诸人又哄笑起来,店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病心扫了一眼,那人灵气微弱看不出原型,只问青丘:“是个什么?”
青丘偏头:“小老鼠。”
那店里头却又笑闹起来:“阿孔读了好些书,怎么还是练气,可见是没有仙缘的!”
那叫阿孔的小少年急道:“月德仙子说,逍遥谷人人都能入道!我也能的!”
裴九郎在一旁听着,脸上有些惊诧:“原来练气是很弱的?师爹说我现在才练气,算是很晚的,又是最差的杂灵根。我可是也来不及了?”
病心笑道:“也不必急,你不过才十九岁。往后漫长岁月,如何耐得?”
裴九郎十分懊恼:“可他们说练气是没有仙缘的……”
正且说着,便听酒肆外风停雪歇,一声袅袅仙音,婉柔传来:“——这位小道友何必懊恼。练气又如何,只要道心自然,定能化衍无限。”
几人回头望去。
之间熙攘街道中,一位白衣、白帛的女修翩然而立,笑意浅淡。
那女修身量纤瘦、衣袂飘飘,一双极其特别的绯色眸子看过来。竟然是一位白发白肤,晶莹剔透的如雪作的美人。
酒肆内诸人立时停了笑闹,连忙作礼,很是尊敬一般:“月德仙子!”
唤作阿孔的鼠修眼眶里立时眼泪哗哗:“月德仙子今日怎么出来,我、我我……”
那唤月德的女子与城中诸人十分熟悉一般,翩然而入:“各位少取笑阿孔,顾小魔君哪里真打了阿孔,不过追他几步罢了。”又看向阿孔,“既知修为不足,还不回去读书打坐,怎么贪酒喝了。”
阿孔脸颊一红:“自然听月德仙子的……”说着,酒也不喝了,只将柜台上的碎灵石收起来,忙不迭朝外跑去。
掌柜很是尊敬这女子,连忙走上前来,客气问道:“月德仙子今日怎么有空出来?”
月德莞尔,声如三月春风:“寒鉴仙君这几日闭关,我出来巡看一番。各位若有需要帮忙的,或是为难的,尽来找我便是。”
诸人连道没有没有,逍遥谷太平安逸,人间桃源。
月德颔首,便道告辞。蹑步两三,暗香浮动,来到门口,见病心一行,却停下了。她虽笑着,和煦温婉,却有一丝警惕:“几位道友看着面生,还未请教高名?”
第51章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