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小刘在门口站着，见江一铭来了，说道：“江市长好，市长在里面等您。”
　　董方明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发愣。快两年了，江一铭还是头回见他这般模样。董方明生性豪爽，乐观开朗，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永远是自信和不可战胜，好像这天底下就没难倒他的事儿。
　　见江一铭进来，董方明抬起头招招手说道：“来，这边坐。”
　　小刘端过一杯茶水，转身出去了。董方明两眼死盯着手里的那份材料半天没说话。江一铭也不好问，只好耐心地等着。过了会儿，董方明两眼直勾勾看着他问道：“一铭，你听说过鹏远房地产公司吗？”
　　江一铭点点头说道：“听说是国内排名很靠前的大地产公司，没听说他们在中京有什么项目。”
　　董方明长叹一声说道：“你没听说就对了，鹏远来好几年了，那是九九年春天我和王书记亲自从上海请来的。咱这座城市为啥发展慢？说到底是太传统，商业氛围不浓，商流人流不往这儿聚呀。这么大的省会城市，连座像样的城市综合体都没有。那些知名地产商都愿意到北上广一线城市发展。鹏远集团见我们真诚相邀，考察之后，答应投几十个亿过来。王书记亲自拍板，把市中心那片儿老商业区交给鹏远开发，规划了六百亩地，下决心建个地标建筑，打造全省最大的商业综合体。名字都起好了，叫春江国际商务广场。这是咱中京市的脸面，也是兴市利民的头号工程。为官一任，谁不愿意让自己管理的城市旺起来、靓起来？可就是弄不成！这几年，就是生孩子，也该生出几个了！”
　　董方明气愤地拍着茶几，激动地站起身来，黑着个脸在屋里不停地来回走。他在江一铭身边停住脚步，把手里的材料递给他：“你看看，有些干部比黑社会还黑。”
　　江一铭接过材料一看，是新华社内参清样的复印件。文稿的标题赫然写着——《权力的背后》，副标题是——“鹏远房地产公司折戟中京市内幕”。
　　“新华社记者调查的情况比我们知道的还要详细。鹏远集团落户中京市五年，投进去好几个亿，竟然连拆迁和图纸设计都没有完成。不是人家不想往前干，是我们有些衙门和官老爷太黑了，个人捞不到好处，不让人家往前迈步！”董方明双眉倒竖，嗓门儿大得惊人。
　　“按说这事儿不归你管，但麻烦来了，你必须上手。”董方明说道，“我想好了，眼下先做好三件事：第一，你和李益部长出面，跟新华社领导沟通，主动说明情况，内参清样说啥也不能发，咱中京丢不起这个人。第二，你和管城建的马副市长到鹏远集团走一趟，想方设法把鹏远留下来。第三，我会向孟书记提议，由市纪委展开调查，不管涉及谁，一律严办。你准备去吧，要快，让对方看出我们的诚意。”
　　董方明这回真乱了方寸，像这类事虽说政府出手责无旁贷，但事关全市大局，定夺拿捏之人，除了市委书记不应该有第二人。
　　江一铭边想边往外走，这事本身并不大，惹得乱子却不小，处置不当会酿成更大危机。《新华社内参》是专给中央高层领导看的。别小瞧这几页文稿，这要让哪位中央首长看上眼，提笔批上几句话，就能牵出泼天大案，让中京地动山摇。这类负面舆情，表面上说的是地产项目，实质上是对中京市投资环境的全盘否定。中京市党政主要领导招徕的客商，都如此下场，别的客商还好得了吗？今后谁还敢来中京市投资！中央和省里对中京会怎么看？全市人民又会怎样看待这届政府？
　　他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董方明又打来电话：“我刚向书记汇报了，书记同意我的意见，你抓紧去办吧，有事随时汇报。”
　　舆情处置和纪检查办案件都是党委主管的，尽管董方明是市委副书记，但这么重大的事，应该书记亲自部署，分兵派将，办起来才顺劲。
　　“市长，新华社那边的工作，是不是由李益部长牵头我配合更好些？我觉得对外宣传和舆情处置李部长处置起来更顺劲些。”江一铭接住董方明的话茬儿说道。
　　“嗯？”董方明愣了下说道，“也好，纪检和宣传部那边，我会让孟书记跟他们打招呼。不过事儿是政府这边引起的，我们必须站在第一线，绝不能给市委惹麻烦。”江一铭从市长最后这句话听出点儿味道了。说不定这句话就是孟忠良说给董方明的，怪不得市长火烧眉毛似的又气又恼呢。
　　“市长，据我刚才了解的情况，事态还没扩散。新华社既然是征求意见，说明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马上联系李部长，我们到新华分社拜访。”江一铭说道，“鹏远集团是啥心思，我还拿不准，我这就去见鹏远的老总。”江一铭觉得依董方明的性格，这种状态下，很容易草率行事，有必要给他去去火，降降温。
　　“好吧，我们随时保持联系。”董方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声调低缓了许多。
　　江一铭怕市长着急，其实他也很着急。突发事件的处置最宝贵的是时间，谁能抢先一步，就能抢占先机赢得主动。他脑子里快速过滤着相关信息，边想边提笔在笔记本上列出关键节点和应对措施。
　　他拨通李益部长的座机：“李部长好，内参的事儿你知道了吧？看你啥时有空，我陪老兄去见见新华社领导。哦，已经定好了，今天晚上？好的，我等你电话。”
　　放下李益的电话，他又拨通马副市长的手机：“马市长，你叫上城建口几个单位主要负责人，马上到小会议室。对，就现在。”
　　“江市长，他们都在我办公室候着呢，我们马上过去。”马副市长大概也料到了手下这伙人捅了多大的马蜂窝，他恭恭敬敬地答道。
　　两分钟后，马副市长和拆迁办、规划局、城建局等部门的主要领导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地来到小会议室。一个个神色肃然，如临大敌。就连平时最爱开玩笑、讲段子的孙局长也一声不吱，忙着往外掏笔记本和笔，那副与平常截然相反的表情让人感到有些滑稽。
　　看人到齐了，江一铭说道：“把大家叫来，估计都知道是啥事儿了。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可今天不能不跟诸位自曝家丑了。从《新华社内参》看，发生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的丑事，不会是假的。一个开发商送出去好几个亿，整整五年了拆迁毫无进展。有些部门口口声声说为百姓服务，可有人光收钱，不办事儿。一些更龌龊的事儿在这儿我就不说了。今晚都加班，拿出让鹏远集团开工的具体措施。别说废话，只拿干货。明天我们到鹏远现场办公。”
　　说完，江一铭侧过身问坐在旁边的马副市长：“马市长，你还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就在半小时前，董方明在办公室刚把马副市长劈头盖脸臭训了一通，马副市长还没从市长疾风暴雨般的斥责声中醒过神来，他满脸沉重木然地摆摆手，表示不再说什么。
　　“大家准备去吧。”江一铭站起身，见马副市长那张老脸上布满了愁云，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老马，市长刚才说了，这事儿是官场沉积多年的恶习。好在我们知情早，倘若摁住了，不发酵，也出不了多大的事儿。眼下关键是如何稳住鹏远尽快开工建设，苦主不吭声了，新华社也不会穷追猛打赶尽杀绝的，关键就看明天了。”马副市长嘿嘿苦笑了两声，脸上沉重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灰堡，中京市最豪华的写字楼。这座纯欧式建筑，外形古朴典雅，内部富丽堂皇，堪称奢华。这座楼是香港地产商在意大利采样并聘请意大利设计师设计建造的。大楼建好的同时，在隔壁修建了中京市唯一的一家高尔夫球场，被人们称为市中心最大的绿地。
　　入住灰堡的都是有头有脸的，非富即贵。老百姓路过此地最多只能停下来多瞅两眼，谁也没进去过。从这里进出的，不论男女老少俊丑胖瘦，个个穿着不俗，神采非凡。手中没足够的银子，是不敢轻易入住灰堡的。它的租金太贵了，足足超出周边写字楼两倍。既然贵了，灰堡提供的服务，也是谁都比不了的。除了配置供客户免费使用的游泳馆、健身房、羽毛球馆、保龄球馆和内部酒吧这些硬件之外，承诺凡入住者均享受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年租金超过五百万的，免费赠送一张高尔夫会员白金卡。鹏远集团以每年两千万的租金，租用了灰堡的七到九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