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止辨公私义利而不分理欲天人,《中庸》只指隐微显见而不分前后动静,此是儒门极大公案,后人愦愦,千载于今。
“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全是指点微体。过此一关,微而著矣。好而流为好乐,恶而流为忿懥,又再流而为亲爱之僻、为贱恶之僻,又再流而为民好之僻、民恶之僻。滥觞之弊,一至于此,总为不诚意,故然。则以“正心”章视诚意,微著之辨彰彰,而世儒反以意为粗根,以心为妙体,何耶(二字据《刘子遗书?学言下》补)?
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曰:“格知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予请申之曰:格知诚意之为本,而正修齐治平之为末。
阳明云:“意在于事亲,则致吾良知于事亲之物。”只意在于事亲,便犯个私意了。当晨昏则定省,当冬夏则温凊,何处容得意在于事亲耶?
朱子表章《大学》,于格致之说最为吃紧,而于诚意反草草,平日不知作何解?至易箦,乃定为今章句曰:“实其心之所发。不过是就事盟心伎俩。”于法已疏矣。至“慎独”二字,明是尽性吃紧工夫,与《中庸》无异旨,而亦以“心之所发”言,不更疏乎?朱子一生学问半得力于主敬,今不从慎独二字认取,而欲掇敬于格物之前,真所谓握灯而索照也。
予尝谓学术不明,只是《大学》之教不明。《大学》之教不明,不争格致之辨,而实在诚正之辨。盖良知与闻见之知总是一知,良知何尝离得闻见?闻见何尝遗得心灵?水穷山尽,都到这里。诚正之辨,所关甚大。辨意不清,则以起灭为情缘;辨心不清,则以虚无落幻相。两者相为表里,言有言无,不可方物。即区区一点良知,亦终日受其颠倒播弄而不自知,适以为济恶之具而已,视闻见支离之病,何啻霄壤!
一诚贯所性之全,而工夫则自明而入。故《中庸》曰诚身、曰明善,《大学》曰诚意、曰致知,其旨一也。要之,明善之善,不外一诚,明之所以诚之也。致知之知,不离此意,致之所以诚之也。本体工夫,委是打合。
意根最微,诚体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还之至微,乃见其真止。定、静、安、虑次第俱到,以归之得。得无所得,乃为真得,禅家所谓向一毛孔立脚是也。此处圆满,无处不圆满;此处亏欠,无处不亏欠。故君子起戒于微,以充完其天心焉。欺之为言欠也,所自者欠也。自处一动,便有夹杂。因无夹杂,故无亏欠。而端倪在好恶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恶必恶,彼此两关,乃呈至善,故谓之“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此时浑然天体用事,不著人力丝毫。于此寻个下手工夫,惟有慎之一法,乃得还他本位曰独。仍不许乱动手脚一毫,所谓诚之者也。此是尧舜以来相传心法,学者勿得草草放过。
心体本无动静,心体亦无动静。以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尤属后人附会。喜怒哀乐,人心之全体,自其所存者谓之未发,自其形之外者谓之已发。寂然之时,亦有未发、已发;感通之时,亦有未发、已发。中外一机,中和一理也。若徒以七情言,如笑啼怒骂之类,毕竟有喜时、有不喜时,有怒时、有不怒时。以是分配性、情,势不得不以断灭者为性种,而以纷然杂出者为情缘,分明有动有静矣。
周子主静之静,与动静之静逈然不同。盖动静生阴阳,两者缺一不得。若于其中偏处一焉,则将何以为生生化化之本乎?然则周子何以又下个静字?曰:只为主宰处著不得注脚,只得就流行处讨消息,亦以见动静只是一理,而阴阳太极只是一事也。(以上甲戌)(四字据《刘子遗书?学言下》补)
先儒之解《大学》者,以意为心之所发,而以所发先所存,故于《中庸》亦有“致和以致中”等语。近时邹吉水有曰:“舍已发之和而欲求未发之中,虽孔子不能。”总为不能出脱一“意”字,故其说种种悠谬。信如此,只合和为天下之大本矣。
问:“‘虽不见闻,亦不敢忽’,如何?”曰:“此除是闭耳合眼也。心不在焉,始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时。若静中工夫愈得力,则耳目聪明亦愈加分晓,可见人一生无不睹不闻时也。若谓戒惧工夫不向睹闻处著力,则可。”
知在善不善之先,故能使善端充长而恶自不起。若知在善不善之后,无论知不善无救于短长,势必至遂非文过,即知善反多此一知,虽善亦恶。今人非全不知,只是稍后耳,视圣人霄壤。知只是良知,而先后之间,所争致与不致也。
起一善念,吾从而知之,知之之后,如何顿放此念?若顿放不妥,吾虑其剜肉成疮。起一恶念,吾从而知之,知之之后,如何消化此念?若消化不去,吾恐其养虎遗患。总为多此一起,才有起处,虽善亦恶。转为多此一念,才属念缘,无灭非起。今人言致良知者如是。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此兴亡之先兆也。盖人心亦有兆焉。方一念未起之先,而时操之以戒惧,即与之一立。立定不至有岐路相疑之地,则此心有善而无恶。即有介不善于善中,而吾且择之精而守之一,若明镜当空,不能眩我以妍媸。此所谓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吾之言致知之学者如是。
就性情上理会,则曰涵养。就念虑上提撕,则曰省察。就气质上消镕,则曰克治。省克得轻安,即是涵养。涵养得分明,即是省克。其实一也,皆不是落后著事。
知无先后,但自诚而明,便占先手,故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若自明而诚,尚得急著。离诚言明,终落后著。即明尽天下之理,都收拾不到这里来,总属狂慧。
天命之性,不可得而见,即就喜怒哀乐言之,犹以为粗几,不足据也。故又就喜怒哀乐一气流行之间,而诚通诚复,有所谓鬼神之德者言之,德即人心之德,即天命之性。故不睹不闻之中,而莫见莫显者存焉。是以君子之戒慎恐惧真若或使之,如所谓“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临汝,无贰尔心”者。故特以《祭法》推明之,一切工夫,总是一诚。乃信阳明先生“戒慎恐惧是本体”之说,非虚语也。本体此诚,工夫亦此诚,相逼成象,洋洋复洋洋,凡以见鬼神之为德如此。
本心之学,圣学也。而佛氏张大之,讳虚而言空。空故无所不摄,摄一切有无而皆空,一切有无不受也。又离一切有无而不空,其所空自在也。看来只是弄精魄,语下而遗上者欤?
诚者不思而得,良知不虑而知。良知,一诚也。致知,诚之者也。此文成秘旨。
“太极本无极”是直截语。如后人参解,乃曰“太极本于无极”耳。信如此,岂不加一重障碍?宜象山之听听而讼也。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何故避性字不言?只为性不可指言也。盖曰吾就性中之情藴而言,分明见得是善。今即如此解,尚失孟子本色,况可云以情验性乎?何言乎情之善也?孟子言这恻隐心就是仁,何善如之?仁义礼智皆生而有之,所谓性也,乃所以为善也。指情言性,非因情言性也。即心言性,非离心言善也。后之解者曰:“因所发之情而见所存之性,因所情之善而见所性之善。”岂不毫厘而千里乎?
第27章 蕺山学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