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便可勘佛氏之学。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又问:“释氏于世间情欲之私不染,似无私心,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曰:“亦只是一统事,成就他一个私已的心。”(以上陆澄记)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所以为金精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犹炼金而求其足色耳。后世不知作圣之本,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鑚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而乃妄希分两,锡铅铜铁杂然投之,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无复有金矣。(薛侃记)
侃去花间草,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殻起念。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看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著在无上,便一切不管。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此之谓不动于气。”曰:“草既非恶,是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者意见。草若有碍,理亦宜去。”曰:“如此又是作恶作好。”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著一分意思,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曰:“毕竟物无善恶。”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
先生之言,自是端的,与《天泉证道》之说迥异。
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著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非大本达道也。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何如?”曰:“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见其用,却不妨。”
心并无动静可言,必不得已,可说动可以见体,静可以见用。
梁日孚问“主一”。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逐物,无事时便是著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工夫只是一事。”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于此用功,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若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工夫,便支离。既戒惧,即是知己。”曰:“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耶?”曰:“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便已流入恶念。”
戒惧不是念,可言是思。思只在思诚。思是心之本官,思而动于欲为念,故念当除而思不可除。后人专喜言无思,至于念,则以为是心之妙用,不可除,是倒说了。他只要除理障耳。
蔡希渊问:“《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先生从旧本,诚意反在格致之前矣。”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即是个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致。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致工夫,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著落处,须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身心上来,终没根源。且既须敬字,缘何孔门倒将最要紧的落了,直待千余年后人添补?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此学问大头脑,于此不察,真是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总是一般。”(已上俱薛侃记)
先生疏《大学》,惟此段最端的无病。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若意字看得分晓,不必说正心更有工夫矣。
九川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觉内外打不成一片。”曰:“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讲说时专一,即是那静坐时心,工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须在事上磨炼工夫得力。若只好静,遇事便乱,那静时工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何须更起念头”,是圣学入微真消息。他日却曰“实无无念时,只是要正念”,如讲论时便起不得在内照管的念,则讲论时不知又可起得个事亲的意否?
问:“近来工夫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处。”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著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何等稳当?此便是致知的实功。”
先生每以念字与意字合说,恐念与意终有别。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埋没。”(已上俱陈九川记)
此是独体正当处,被先生一口打并出,到这里,说恁良不良,知不知。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曰:“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因指天以示之曰:“如面前所见是昭昭之天,四外所见亦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墙壁遮蔽,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黄直记)
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著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量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则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随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
此是先生渐教,顿不废渐。
问“知行合一”。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如此说知行合一,真是丝丝见血。先生之学,真切乃尔,后人何曾会得?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虽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者,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说名物象数也拈出“天理“二字,先生之学,自是勺水不漏。
问:“儒者夜气,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却一般。此时何所分别?”曰:“动静只是一个。那夜气空空静静,天理在中,即是应事接物的心。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天理,便是夜气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天理”二字,是儒门得分家当,释氏空之,虽静时也做不得主。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已上黄直记)
第21章 传习录(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