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之智,实自恻隐之仁来。
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息。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也。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则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存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二也,二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贰,不贰则不息矣。
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答陆元静》)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答陆元静》)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答陆元静》)
此戒慎恐惧者是良知。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答陆元静》)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不同。(《答陆元静》)
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未发而遂忘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答陆元静》)
“照心固照,妄心亦照”二语,先生自为注疏已明,读者幸无作玄会。未病服药之说,大是可思。
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有所恐惧忧患之谓也,乃戒惧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纵情肆意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谓耳。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君子之戒慎恐惧,惟恐其昭明灵觉者或有所昏昧放逸,流于非僻邪妄而失其本体之正耳。戒慎恐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无所亏蔽,无所牵扰,无所恐惧忧患,无所好乐忿懥,无所意必固我,无所歉馁愧怍,和融莹彻,充塞流行,动容周旋而中礼,从心所欲而不踰,斯乃所谓真洒落矣。是洒落生于天理又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孰谓敬畏之增反为乐之累耶?(《与舒国用》)
最是发明宋儒主敬之说
《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耶?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只是一个,更何思虑得?天理原是寂然不动,原是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答周道通》)
如此,方与不思善恶之说迥异。
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执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答周道通》)
先生之见,已到八九分。但云“性即是气,气即是性”,则合更有商量在。
谨独即是致良知。(《与黄勉之》)
凡谓之行者,只是著实去做这件事,若著实做学问思辨工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个学问思辨的事?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明觉精察,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工夫。凡古人说知行,皆是就一个工夫上补偏救弊说,不似今人截然分作两件事做。某如今说知行合一,虽亦是就今时补偏救弊说,然知行体段亦本来如是。
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这一个工夫,须著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病。若头脑处见得分明,见得原是一个头脑,则虽把知行分作两个说,毕竟将来做那一个工夫,则始或未便融会,终所谓百虑而一致矣。若头脑见得不分明,原看做两个了,则虽把知行合作一个说,亦恐终未有凑泊处。况又分作两截去做,则是从头至尾更没讨下落处也。(以上《答友人问》)
夫物理不外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乎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
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耶?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已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几、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以致其体察乎?
夫良知之于节目事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事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事变,而天下之节目事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定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耶?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通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以上《答顾东桥》)
良知之说,只说得个即心即理、即知即行,更无别法。
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传记之讹缺,则必古今风气习俗之异宜者矣。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若徒拘泥于古、不得于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礼之礼,行不著而习不察者矣。
一部《礼经》,皆如此看。
学绝道丧之余,苟有兴起向慕于学者,皆可以为同志,不必铢称寸度而求其尽合于此,以之待人,可也。若在我之所以为造端立命者,则不容有毫髪之或爽矣。道一而已,仁者见仁,知者见知。释氏之所以为释,老氏之所以为老,百姓日用而不知,皆是道也,宁有二乎?今古学术之诚伪邪正,何啻碔砆美玉,有眩惑终身而不能辨者。正以此道之无二,而其变动不拘,充塞无间,纵横颠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见,而又饰之以比拟仿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训,其为习熟既足以自信,而条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诳已诳人,终身没溺而不悟焉耳。然其毫厘之差而乃致千里之谬,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于惟精惟一之学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盖亦常陷溺于其间者几年,伥伥然既自以为是矣。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劳心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流离,尚犹得免于倾覆者也。夫旧习之溺人,虽已觉悔悟,而其克治之功,尚且其难若此,又况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将何所抵极乎?(以上《寄邹谦之》)
只一“伪”字,是神奸攸伏处。以先生之善变也,经如许煅炼而渣滓未尽,犹然不废力如此。
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生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答季明德》)
大抵学问工夫,只要主意头脑的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緖,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答欧阳崇一》)
学者往往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工夫全在必有事上,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工夫原不间断,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不须更说勿助。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著一个勿忘勿助,如此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先破裂矣。所谓时时去集义者,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当下便有用功实地。(《答聂文蔚》)
致良知,只是存天理之本然。
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髪不容增减,而原来只是一个。(同上)
明道云:“吾学虽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良知即是天理,体认者,实有诸已之谓耳。(《与马子莘》)
此是先生的派明道处。
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不难。(《与宗贤》)
《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已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孟之言也,恶在其为空虚者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恶在其为支离者乎?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注释考辨,而论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虑学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使必先之以格物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繁而失之愈远,至有疲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则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当时晦庵之自为,亦岂至是乎?
仆尝以为晦庵之与象山,虽其所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论辨者。独象山之学则以其与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乃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夫晦庵折衷群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旨于天下,其嘉惠后学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议者。而象山辨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已之道,其功亦宁可得而尽诬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实,而概目之以禅学,则诚可寃也已。(《答徐成之》)
凡工夫,只是要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寄安福诸同志》)
简易真切,是良知二字作手法。
第19章 白沙学案下(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