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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旧案 五
  “我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严芮抽出那张在派出所讯问室拍摄的照片,按在桌上点了点,“当时所长因公外出,一个副所长因病请假,留守的警员只有三个,一个在监控室,一个接线,一个看押,擅自带她进去的是另一个副所长黄成建。”
  “这人是副市长的妹婿,所里的人比较忌惮,他一直在追朝雨,那晚上他们上了床,然后……”
  没再说下去,严芮思及往事,依然觉得心痛,傅朝雨那样一个女人,为了这样的事情出卖自己给那样一个糟糕的男人,多么不值得。
  如果她能早一点察觉……
  “朝雨利用这种不正当关系接近犯人,而且说服了黄建成,给他一些生鸡血拌饭,尝试刺激看看能不能让他进食。”
  当时大家都为张海民的拒食拒水头疼不已,黄建成自己也有抢功的侥幸,种种巧合之下,给了傅朝雨可乘之机,氰化物就下在鸡血饭里面。
  “张海民毒发的时候,黄建成直接吓瘫了,屁滚尿流,朝雨就是那时候,用夹带的刀片,划开了张海民的颈动脉。”
  市场上那种刮胡的刀片,被磨得锋利异常,傅朝雨把它夹在两片银片中间伪装成耳环。
  凶器也有拍照,季岚不能不承认她很聪明。
  严芮抽出来被害者陆朝云生前的照片,接着讲下去,“动机只有一个,陆朝云。”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她原来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同病相怜。”
  照片上得女孩一双杏眼圆睁,笑得灿烂,乌黑的辫子梳得整齐,既鲜活又漂亮。
  “她是个好孩子,很乖巧,我们在走访过程中,听到的都是她如何助人为乐,邻里友善。”
  深深地叹了口气,“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也都很喜欢她,可惜被张海民盯上。”
  一个正值青春的女孩子,在变态的张海民眼里或许只是一头肉质鲜美的猎物,所以他尾随而至,在对方毫无警觉开门的时候突然袭击,再活生生把她肢解,烹饪。
  季岚沉默,看着照片上的女生,眼底一片痛惜。
  “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傅朝雨在派出所被抓到,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朝着严芮伸出手,“逮捕我吧。”
  “朝雨,你为什么……”
  痛惜她的偏执,这无异于自毁前程,严芮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住她的命!
  冰冷的手铐仿佛千斤重,她许久才真的把它拷在傅朝雨雪白的腕上,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也就这时候,傅朝雨抬起头,目光深不见底,幽幽地说:“严芮,帮我找一个人吧。”
  “那个人是谁?”
  季岚追问,严芮却没说话,神色很复杂,她抿了抿嘴唇,半晌才说:“你一定知道她。”
  “谁?”
  “傅喻安。”
  ……
  那天一样很冷,小雪。
  看守所的水管终于抢修好了,路也被疏通,傅朝雨从派出所被移入看守所进行羁押。
  二十日下午,两点整,严芮被局长叫进了办公室,十分钟后前往去看守所。
  三点钟,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铁门之前。
  飘飘洒洒的小雪,把车前盖覆了一层薄薄的白白,寒风肃杀,随着铁门开启,车子缓缓地驶入院中。
  屋檐下早站了一排人,严芮和魏朝作为直接知情人和办案主要人员,也穿着制服站在后面。
  车门打开,有人先下车打开了伞,弯腰撑着,接着,一个女人从车里慢慢地下来。
  干练的短发梳得整齐,女人也很高,但她似乎有一点残疾,接过随行人员的拐杖,杵着,才一步一步地朝这边走来。
  里面早已安排了一间单独的会见室,傅朝雨安静地坐在里面,等待着——她和生母的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和对话。
  时钟吧嗒吧嗒地走着,终于,门被打开,傅朝雨抬起头,看见了傅喻安。
  她的生母。
  曾经,她无数次在脑海里预演过她们见面的场景,可能在任何地方,可能在任何场合,唯独没有想过是在——看守所。
  两相对视,彼此看见彼此的一刹那,对方与自己的相似让她们都有短暂的怔愣。
  傅喻安一言不发,或者该说是冷漠,她杵着拐杖,一步步走到椅子前面,坐下来,把拐杖靠在扶手边,然后脱掉了手套。
  双手合十,她的坐姿端正,傅朝雨沉默地看着她,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对视着,她突然拿起内线电话,听筒按在耳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傅……教授。”
  傅喻安一愣,片刻,“我记得你。”
  “……”
  “五年前,我去京华大学演讲,你问了我一个与专业毫不相干的问题。”
  “什么是家庭的责任,一个女人抛家弃女,是否还应该坦然接受着万众的敬仰。”
  “原来真的是你。”
  当时傅喻安巧妙地转换了概念,上升到了大国与小家,把这个尴尬的问题顺利躲了过去。
  “那么,”傅朝雨冷冷笑了笑,“傅喻安,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空气突然变得那么安静,傅瑜安没有说话,傅朝雨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没有哭,没有闹。
  僵硬的对峙,许久,傅朝雨突然笑了,声音很低沉,压抑,掺着不甘的凄凉。
  傅瑜安就这么看着她。
  “好了,”傅朝雨抬起头,向后靠,微微扬起下巴,冷笑着,“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些陈年往事,傅教授,你有办法保住我的命吧。”
  她讽刺地勾起唇角,目光咄咄逼人,“教授……呵,你不想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过去吧,嗯?我亲爱的母亲。”
  “……”
  听得出咬牙切齿的恨,傅瑜安沉默半晌,弯下腰,撩起裤腿,吧嗒解开了活扣。
  一截假肢,她的左腿生生断在膝盖,剩下的大腿已经畸形萎缩,疤痕丛生,肌肉难看扭曲。
  “你……”
  傅朝雨露出惊奇的表情,她盯着傅瑜安的下肢,第一次知道她有残疾。她之前一直以为她杵拐是因为跛,殊不知是整条左腿的残疾。
  “我真的反抗过,”傅瑜安终于开口,像是在叙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往事,“代价是一条左腿。”
  整整三层楼高,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下午刺目的阳光,下坠的风穿过她的身体。
  落地是浑身都被扭曲的痛。
  内脏出血,左腿骨折,她在火车上发了高烧,可这样也不敢停,怕被追上,直到列车员把她送去车站的急救室,勉强保命。
  到了北都才敢去医院,可是拖久了,哪怕治好,也留了病根,会不定时的隐隐作痛。
  以至于那天她跑进着火的实验室时,突然发作,险些被爆炸吞噬,醒来后永久失去了整条腿。
  她的腰部也受了损伤,右腿勉强保住,半边却爬满灼烧的疤痕,永不能复原。
  “你……”
  傅朝雨突然说不出话来,眉头紧锁,傅喻安静地望着她,忽然喃喃着,念出一段俄文。
  声音低沉而重,那样悲怆和沧桑。
  傅朝雨猛地一震,她知道这段俄文,甚至烂熟于心,因为她曾经不止一次的看过,读过,记过。
  在年少的时光里,贴在墙上,写在褪色小纸片上的这段俄文就是她对母亲所有的印象。
  那是一首小小的诗,意思是:
  理想啊,光芒万丈。
  我抬头仰望着它,遥不可及。
  我是无翼的笼中鸟,是绝望的扑火蛾。
  我向着耀眼的远方,
  哪怕粉身碎骨,魂死神灭,
  亦无悔。
  ……
  时间到,前来接应的警卫员和助手悄悄站在了门外,傅喻安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沉重,好像解脱。
  她装好假肢,走到门口时又回了头,目光深深地,含着傅朝雨似懂非懂的情绪。
  “朝雨,我在世俗和理想之间,选择了后者,即使重新来过,我也宁愿失去一条腿。”
  理想于她,重逾生命。
  “我会保住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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