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路上,念儿脑袋犯晕,脚下不稳,须得孟春搀着,大概是昨晚上受了凉。回到宫中,没多久,她就发起了高热,今日的请安,自然也是不能去了。
通报过皇后,孟春连忙叫太医来看。
因她们时时打点,太医一贯来得快。
念儿躺在床上,被子把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只伸出脸和手来,给太医号脉。因夜里她一直抱着皇帝,胳膊上便没留下什么痕迹,太医自然看不出来。
太医伸出二指搭在念儿手腕上,细细诊过一轮,才开口行礼道:“娘娘无需忧心,此疾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臣先给娘娘开几帖去热驱寒的药,待高热去了,再服用些宣肺止咳的药汤,渐渐就能养回来了。娘娘只须照方服药,约莫十日便可痊愈。”
念儿仍烧着,孟春便代她谢过太医:“劳烦先生了。”
孟春派了个小太监,让他把太医送回去,顺便去抓些药回来。
太医走前,她不露声色地往他手里塞了几颗银角子,指着小太监打趣道:“这小子手脚还不熟练,先生可要多多担待啊。”
“当然当然,孟春姑姑放心。”太医笑眯眯地拍了拍孟春的手,“灵萃宫的慎嫔娘娘与孟春姑姑,我们都记着的。”
念儿生病的事情传得很快。当日晚些的时候,宫中众人便皆知,在太后的千秋宴上,慎嫔被陛下罚跪了一整晚,直到天亮才叫起,还因此染了风寒。
又过了六七日,念儿的高热已经好了,只身上还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嗓子仍有些嘶哑。
恰逢此时,宛心来探望。
她来倒不是只为了探病。
“念姐姐,过几日,我就要搬离灵萃宫了。特来跟姐姐道个别。”宛心坐在床边上,握住念儿的手。
念儿半倚在床头,身后垫着两个迎枕。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失了往常的血色。
“怎么好端端地就要走?”风寒让念儿的嗓子哑了,一开口尽是气音,显得虚弱而无力。
宛心一听,连忙道:“姐姐在病中,还是少说些话为好。”
“前几日,妹妹服侍陛下时,听陛下提到,嫌灵萃宫偏僻,过来的路途有些遥远。当时,我也没注意,不过第二日,陛下身边的张公公便来传旨,着我搬去绚芳阁。张公公还专门关照过,说绚芳阁离着乾正宫近,方便日后多走动。”说着说着,她抓住手帕,渐渐移到嘴边,面上尽是羞涩。
绚芳阁不算是制式完整的宫殿,乃是两宫之间的一处小院。宛心只是被赐了封号的美人,无法担当一宫主位,自然也无法独享宫房。赐她绚芳阁,能让她独居一处,也算是美人里少有的待遇了。
“那我可要恭喜妹妹了。”念儿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宛心高兴的语气,落到她耳朵里,刺耳极了。她恨不得此时晕过去,便听不见这话了。宛心定是借着千秋宴上的一舞,让陛下不循惯例,特意召幸了她。
陛下甚至给宛心换了宫室。可他仍把她留在灵萃宫,分明就是不想见到自己,免得以后再见宛心时,想到自己扫兴。她在心里叹气。
那日宴后,他放任了自己的忤逆,他的警告便应在此处吧。那夜她在琼玉殿上放肆,不守妇人贞静之德,视宫规为无物,他定是不满的。
宛心见念儿只是客气,便又道:“姐姐,妹妹本想等你全好了,再来辞行,可张公公催的紧,我也没办法,便只能此时过来。可惜不能在离开之时,与姐姐好好饯别一场。”
“我想着,姐姐正在病中,便带来了些补品,望姐姐快些好起来,以后多来我的绚芳阁走动走动。我们姐妹虽不在同一处,但情谊是不会变的。”她招手唤来自己的宫女,“还不快把带来的东西,给慎嫔娘娘送过来。”
那宫女躬身进来,拜倒在念儿床前,双手将一只锦盒捧上。
宛心拿起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几根手指样的人参,粗细均匀,品相上佳。
“姐姐这风寒,最需要静养,这参都是些上好的货色,正正能帮上姐姐的忙呢。”宛心亲热地拉住念儿的手。
“妹妹这真是破费了。”念儿仍保持着微笑,“我今日正准备去太医院要些参来,妹妹帮了我大忙。”
“哪里哪里,能帮上姐姐,心儿就高兴了。”宛心笑,“自从陛下来过,便总有补品送来,我用不上那么多,送一些给姐姐,也是应当的。姐姐之后再有要的,只需差人与我说一声。”
“多谢……咳……妹妹挂心。”念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伸手拿帕子遮住嘴,免得在宛心面前失仪,“瞧我这身体,实在是对不住……咳咳。”
宛心见状,身子向后避让了些,温声安慰道:“姐姐不如把我送来的参,切几两熬些参汤,也能抑制些咳嗽。”
念儿点点头:“咳……孟春,听美人娘娘的,差人去熬些参汤来。”
“是。”孟春领命而去。
念儿咳得有些重,脸颊憋得通红,眼角也不受控地渗出了些泪水。连连咳嗽了些时间,这才暂时歇住。
宛心待她平复,又语重心长地开口:“姐姐,我还有一言相赠。在这宫中,有宠还是最要紧的,不说得些什么赏赐,至少不能叫奴婢们小瞧了去。我看姐姐病得这么重,未来总要有些药材备着的。只是有宠了,才会有人想着,姐姐说,是也不是?”
念儿垂下眼睛:“妹妹说得是。只是我身子实在是疲累,恐怕是无力再与妹妹话些家常了。”
“既如此,我便先走一步,绚芳阁还有些事情,须得布置布置。姐姐注意休息。”宛心也不多留,起身告辞了。
念儿颔首,目送着宛心离去。
待她走后,念儿抬手唤人:“孟春,可有水?”
因清水比茶水更好入口些,念儿病时,惯饮清水。孟春见她虚弱,便倒了些温水,直接递到念儿唇边:“娘娘请用。”
念儿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方才咳得太厉害,喉咙实在是干哑。
喝过水,她忽然想到些什么,又补充道,“那参汤别熬了,倒掉就是。崔美人……哦不,纯美人送来的参,余下的都放库里存着,不要用了。”
“是。”孟春收回杯子,福身应道。药材补品都是入口的东西,对别人送来的这些,自然是要慎之又慎,就算再得用,也得验过才是。娘娘行事越来越有章法了。
念儿其实没想到这层。她只是看着宛心送的东西生气,总觉得她故意炫耀,不想用而已。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特意叫孟春将其存起来。
这宫中当真无人愿意与她为友。可她要求也不太多,只要有人能平平和和地坐下来,与她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就很好了。
念儿养病的几日里,贵妃的毓祥宫却起了疑心。
千秋宴第二日,贵妃是最早几个收到消息的人,说慎嫔被皇帝罚跪一整晚,故而风寒入体,须得在宫中静养。贵妃对这消息,一直是将信将疑的。
“陛下当真让那慎嫔跪了一整夜?”贵妃斜靠在软榻上,身后跪着一名大宫女,低头替她捏着肩膀,身前也跪着一名次等宫女,持着小木槌,为她捶腿。
“千真万确,奴婢已命人打听过,陛下昨夜去了前廷,宿在始元殿。”她身后那宫女凑近回道,“只是天亮后,那张逢成才遣人进了琼玉殿,将慎嫔领走。她出来之时,脚步虚浮,须得要人搀扶才走得动,确实像跪了一夜才有的样子。”
始元殿是皇帝日常听政之所,除主殿外,还设有文华,文渊,文兴三阁,及一应配殿角殿。文华阁居于西侧,为中书议事而设,文渊与文兴阁居于东侧,为皇帝处理政务所设,其中,文兴阁设有寝具,皇帝若是政务繁忙,便可宿在此处。
“再往肩膀下捏捏。”贵妃翻了个身。她身下垫着的软毯,由狐狸毛皮拼接而成,皮子上的长绒染成各样艳丽的颜色,拼接之处以金银丝线密绣,在皮毛间粼粼闪光,显得华美异常。这毛皮由北边戎狄进贡而来,又叫江南的绣工织就,造价颇废。贵妃美丽的脸叫这毯子一衬,更显明眸皓齿,光艳照人。
“慎嫔是个什么样的人?本宫对她没什么印象。”贵妃又问,“这事情虽能对上,但本宫总觉得有些怪异。”
“这慎嫔确实没什么特别。”宫女改捏为锤,沿着贵妃的脊背,一路按下去,“她进宫四年,无一可说之事。”
“那便更怪了,陛下不是苛责之人,她既不特别,也未犯大错,为何要罚她跪?不过是舞跳得平平,算什么错?”
贵妃支起上身,伸手撑着脑袋,沉思起来,红艳艳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划着下巴。
“许是陛下厌恶她,那做什么便都是错的。”宫女接道。
“这说不通。”贵妃不依不饶,“要厌恶,四年还不够厌恶的吗?她怎么还能安稳在嫔位坐着?”
“娘娘不必太过忧心,陛下对您的情意,是独一份的。”宫女又拿来篦子,打散了贵妃的发髻,细细地梳着。
贵妃面上染了薄红,嗔道:“就你会说话。”
“再多派点人,盯着那慎嫔。本宫倒要看看,她到底耍的什么花样。”贵妃还是不放心。
“是。”宫女应道。
7.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