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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斗艳
  太后的千秋在十月廿二,此时已过小雪。
  今年比往年冷得早些。
  宴会在琼玉殿举行,因天子体恤民生,不愿在宴饮上大肆花费,故而宫中凡有宴会,都用这琼玉殿办。
  宫中的梅花将放未放,花匠们便用了些催花的手段,催开了花苞。宫人剪了梅枝,装点在宴上。放眼望去,红红粉粉的一片,让这场宴会显得热闹又有生气。
  除了常规的歌舞助兴,皇后还是请了宫外的杂耍班子,趁着太后酒酣兴浓之时,前来献艺。
  “好孩子,都是些好孩子。”太后笑着,“都多拿些赏去。”
  “母后今日难得尽兴。”皇帝也颔首。
  “皇帝才更该多看看这些,与后宫常聚聚。”太后听他附和,收了笑容,反而规劝道,“须知治国光靠勤勉,是不行的。倒不如多往皇后那去去,也好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母后说笑了。”皇后见太后竟在后宫众人面前,公然落了皇帝面子,连忙出声挽回,“陛下每日政务繁忙,天下万民之事,事事皆挂心,而臣妾这里,不过是些后宫家事,自然要靠后放一放。”
  “他哪有什么要事。”皇后递来台阶,太后却丝毫不接,“你父亲为丞相,自陛下登基以来,便佐朝政,谋朝事,到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哪里要皇帝操心。他就是瞎忙活。”
  “嗤。”贵妃却忍不住笑出了声,“母后这话说得,让我以为这天下竟姓了杜。”
  “你!”这大逆不道的话,让贵妃说来,竟把太后噎得哑口无言。
  “贵妃。”皇帝出声喝止。
  “臣妾失言,请陛下恕罪。”贵妃立刻起身谢罪。
  “母后,苹苹年纪小,说话难免冲了些。”皇帝挥手叫她免礼,却同太后求起情来。贵妃名赵妙苹,小字苹苹。
  太后哪敢当真罚了赵家的女儿,便转回来责备皇帝:“皇帝须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后宫尚不能安定,前廷怎可少了辅佐?”
  “母后说的是。”皇帝面上丝毫不介意,温声笑着回,“有杜丞相、赵太尉这等肱骨之臣,江山何愁不能永固?至于家事,儿子确有疏忽,日后便托母后留心督促了。”
  太后听罢,似乎是有些疲惫,起身便欲离席,“哀家乏了,今日先走一步。你们便借此机会,再陪陪皇帝吧。”
  “儿子恭送母后。”皇帝起身相送。
  下首皇后领着满殿嫔妃,伏地而拜,目送太后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远去。
  皇帝顺着太后的意思,留在了席间,独坐在上首,举杯向众人祝酒。
  方才太后与皇帝的交锋,压得殿内人心惴惴,生怕皇帝迁怒。众嫔妃见皇帝态度如常,仍是温言细语的,心思便又活泛了起来。
  一时间,诸美争奇斗艳。
  崔美人正拉着念儿,起身要献舞,却被他人抢了先。
  原来皇后关照了不少人,念儿恍然大悟。皇后与太后是姑侄,保不准她早知今日太后不虞。且她虽养在闺中,少知外间事,但也无意听父亲多次称赞,说陛下为政清明,施政宽仁。哪里就是A官的功劳?太后这话实是有失偏颇。
  听过几曲小调,又有琴箫奏鸣,她们才找到了献舞的机会。
  宛心准备得充分。乐师与伴舞皆已候着了。
  乐声起,衣袂飘扬。
  念儿惊讶地发现,宛心竟没按着说好的跳。她此时跳的,分明是初次给她看的那种舞步。而非她们这段时间练好的舞。
  既已经上了台,念儿就只能硬着头皮,按着原来的舞步,自顾自地跳下去。
  宛心灵巧的身姿腾跃翻飞,衣袖裙角如水,宛转流动,如一朵正在开放的海棠花。
  而念儿就显得笨拙了许多。她既不会翻身,也不能凌空,故而只能数着拍子,记着动作,与身后伴衬的舞姬,一齐在地上起舞。
  舞毕,二人在殿中跪拜,等待皇帝品评。
  念儿心中忐忑。不知道这新的跳法,会不会砸了?会不会她跳得与宛心差距太大,显得不协调?不过,宛心临时改舞步,应是很自信的。
  而且,她自己的舞步一点也没错。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正当时,皇帝开口了:“芙蓉顾盼,引风回雪,杨柳牵丝,翩逐惊鸿。崔美人舞技了得。”
  “谢陛下。”宛心再拜谢恩。
  念儿额头触地,额前的手臂偷偷地向内收了收,这样会使她感觉更安全一些。陛下夸了宛心,应当不会责骂自己吧。
  “朕看你二人舞步大有不同。”皇帝的声音又响起,“这舞应是以二人分饰一角,仿此人情志之异。跳得很巧。”
  这番话让念儿心里燃起了些微的侥幸。
  虽宛心没知会自己,便跳了不同的舞步。但她精通舞技,临场改舞,或许效果更好。她也是这舞中人,说不准可以沾到些光,在陛下心里留下一道,浅浅的好印象。陛下也说了,她们跳得很巧。
  “慎嫔在这曲中,稳重有余,却失之灵巧。缘何选这一角?”皇帝这回是真提到念儿了。
  这教她怎么知道?
  宛心叫她跳,她便学着跳,也从未与她说过,这一舞背后还有什么故事。甚至她也是刚下了台,听他说才明白,这样跳没错。
  但此时又必须回话。
  她抬起头,竭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陛下……”颊边的耳坠微微地晃动,慌乱压也压不住。
  “陛下,这舞名为飞仙。本是西域天竺祭神之舞,随着游商四处流传。后来,有番邦商人大宴宾客,席间正有一舞乐大家,见其舞姿奇妙,融于中原燕乐中,恰能仿那仙境朦胧虚邈之境。于是,那大家便照此祭神舞,编成了今日这曲飞仙。”正在念儿嗫喏之时,宛心及时打断了她,“正如陛下所言,曲中飞仙借了那天竺神的意韵,一体两面,一为生,一为灭;一为法相慈悲,一为净体无知。故而,需二人以现。慎嫔姐姐在宫中,素来稳重,便扮了仙人的慈悲之像。”
  宛心的声音清脆,语气娓娓道来,仪态落落大方。
  她身着银红的舞衣,左右手腕上各挂着三叠的金钏,脸上还有跳舞后未消散的红晕,亭亭跪立在殿中,眼睛不避着皇帝,朗朗地接下念儿的话,以作应答。仿佛真如那曲中飞仙,懵懂而美丽。
  “既如此,慎嫔是慈悲之像,那你便是无知之相。”皇帝听宛心解释,顺势将话头转向她。
  “是。”宛心丝毫不惧,脊背挺得板直。
  皇帝沉默。
  倏尔,他笑了起来:“好。仙人纯澈,与你确是相配。以后便叫纯美人吧。”
  “谢陛下恩典。”宛心伏身拜谢。
  侍立在皇帝身后的张逢成闻言,立刻低声吩咐周围的小太监,着人去准备封号文书等一应事宜。
  之前献艺的妃嫔,皇帝都只有赏赐,唯独宛心得了封号。想来宛心这一舞,确实是脱颖而出。
  “起来归位吧。”皇帝又关照道。
  宛心依言回到席中。
  此时,念儿还跪着。
  “慎嫔既扮这慈悲仙人,当知这曲中慈悲作何解?”皇帝问她。
  他见宛心又开口欲答,笑着扬手制止:“朕知你二人姐妹情深。心儿方才抢答,已是犯了规,这回不许再犯。”
  方才宛心应答时,念儿心里只祈求顺利过关,未曾料到陛下会揪着她不放,再问起曲中之事,自然也没来得及趁此机会,编出些东西圆上。眼见着宛心已经为自己解了围,可现在又要她答了。
  没办法,她只得老实低声道:“臣妾……不知。请陛下恕罪”
  她伏在地上,回话也不敢起身。
  皇帝收了笑。
  “既不知,又如何起舞?”
  “臣妾……臣妾见舞姿灵动,心向往之,便随宫人学习。”
  念儿知道自己没什么临场发挥的能力,编不出什么好话。她也知道,陛下一贯明察,从来容不得她耍小聪明,只得老老实实地答。
  “画虎只学了画皮,就敢拿这没参透的东西来糊弄。”皇帝一贯温和的声音里,竟少有地挟了厉色,“何人教你如此事君?”
  “陛下恕罪,臣妾知错!”念儿又伏身,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她此时能想到的,只有道歉。
  “你便在这跪着反省吧。”皇帝沉着脸,并不领情。
  他的怒气来得突然,使宴上气氛变得冷凝。
  皇后眼见着这宴会怕是要不好收场,起身欲劝:“陛下……”
  皇帝却突然挥手道:“不必劝了,你们都退下。”
  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和,但话里的命令却不容置疑。
  一众嫔妃原本是等着看笑话,听皇帝一发话,哪还有什么旁的心思,皆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宛心本还自得于自己宴中风光,得了皇帝青眼。可这甜头还没尝到,便因念儿惹了陛下不快,不得不离去,心里不禁埋怨起她来。
  殿内只剩下皇帝与念儿了。
  她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地上。舞衣单薄,而夜深露重,寒气从她的四肢慢慢地往上涌来。
  方才在慌乱中,她须想方法应对,来不及觉得有什么,直到此时,她终于感受到巨大的惶恐。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惶恐的不是要如何受罚,而是从此遭了陛下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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