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桀嘴角轻扯一记,雷骜那人怕是也看出了这女子的与众不同,才不惜丢失气节,让她入帐的吧?毕竟,像他们这样曲高和寡的男儿郎,有几个能遇得上这样的红粉知己,别说收入囊中,就是遇上了,也是三生有幸。
你们男人,最擅苦苦相逼……
这么一句玩味的话,埋怨中隐含冤屈,似乎是雷大将军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始终不为此女接受呢。
呵,陈桀眉头一舒,雷骜,你也有今天!
莸花抖得厉害,戏虽演得漂亮,但身子已经开始不听话了,脑子也有些模糊,就在她要昏厥过去之前,一只酒囊落在她脚边,她也没去看陈桀,只是垂着头软弱无力地拾起那酒囊,费劲得拧开木塞,捏着那粒摄魂夺命的药丸含在唇片之间,就着辛辣的酒液,仰头,吞咽。
陈桀看着她喉头滚动的颈子,以及那一抹溢出的酒液痕迹划进她里衣,喉咙忽然有些紧涩。
莸花吞了三口酒,才抹了抹嘴角,豪气冲天地将酒囊还给他。
陈桀接过酒囊,却没立即拧会木塞,静默了一会儿,就着莸花喝过的位置,仰头喝了一口,末了品啧一下,鼻尖萦绕美人香气。
莸花一阵咳嗽,虚弱一笑,“大人的酒不错。”
陈桀见她双颊浮粉,知她不胜酒力,心想这样也好,死的时候或许不会那么难受。
他又喝了一口酒,像是怅惘自己的一生,为何要沦落到如此境地,这般美好的人,一个一个由他亲手葬送。
然而,杀戮者的悲春伤秋却是短暂的,被风吹弯腰的芦苇荡忽然想起一声狼啸,陈桀拔剑细听,远处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踏着夜色而来。
陈桀狞笑,“等了大半夜,他终于来了。”
晕晕乎乎的莸花被人从被子里一把提起,她下意识的想去拉那被子,芦苇荡里忽然走出三五个黑衣壮汉,“将军,雷骜来了。”
“他带了多少人来?”
“不多,十五人。”
陈桀听了先是放心,继而大怒:“这个雷骜,我今晚就要叫他尝尝刚愎自用的后果!!”
莸花被人箍着脖子,无法喘气,陈桀身高八尺,如此一来,她便只能垫着脚尖半悬空被他制在胸前不能动弹。被子已经全部离身,裸露在外的脚丫立时感受到鲜明的痛苦。
她当下心里有个念头:以后我得穿着鞋子睡觉,天知道哪天会遇上这般坑爹的情形!
“大人,左右我是要死的,您行行好,可否让妾身死的舒坦一些?”
陈桀留心着芦苇荡里厮杀的情形,莸花此言被风吹散,他不曾听闻,四下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万无一失的布阵,不知为何会让血气四面八方涌来。
陈桀此行足有百人,且都是精兵强将,雷骜只有区区十五人,纵然他有几万精兵强将那有如何,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了一个女人,他不管不顾只带十五人单刀赴会,一如当初雷家一百多口押解菜市口斩首,明知是设局擒他,正大光明地拔除他这颗眼中钉,他也照样“上当受骗”。
呵,“请君入瓮”的局之于雷骜,还真是百试不爽呢。
既然如此,那也好,明年今日,便是他雷骜的忌日!
惨叫声在芦苇荡里此起彼伏,攒动的声响在预示战线的推进,莸花半悬空勒在陈桀臂间,这个男人还真是没啥本事,除了会威胁雷骜,他还会干什么?!
忽然,一枚白绒被风吹到她眼皮上,贴着她的眼皮不肯走,她费劲地半睁眼,耳边忽然响起一阵低呜,紧接着陈桀架着她猛地倒退几步。
那枚白绒终于被风带走,她气喘吁吁地睁开眼,月色微光下,凶狠的兽四肢着地,森白的齿牙露在唇外,水亮的涎液丝丝垂落,那齿根,却分明还带着不知从哪儿来的血迹。
陈桀没被禽兽的凶相吓倒,只是觉得莸花的存在束手缚脚,叫他无法施展他一身武功。
然而,雷骜肯为她身涉陷阱,既证明了她是一枚重要至极的筹码,他不要什么盛名,他只要雷骜死,因而这枚筹码便丢不得。
今晚,只要雷骜死了,不论风垂国主是何人,那都不重要,反正,史书总由活着的人写。
莸花脚尖踢着石子,只觉在被杀之前,自己怕是要被这男人活活勒死。“阿……灰……”
陈桀退无可退,挟着莸花来到冰面上,那禽兽亦步亦趋,一双眼发着绿油油的光芒,好似地狱来的驱魂使者。
脚尖一触及冰面,莸花立时不敢动了,虽然此刻身上一点余温也无,但还比不过冰的冷。即便要死,她也不会不知好歹。
她的乖顺倒是让陈桀省事不少,河面上很亮,蜿蜒成一片穿过整片芦苇荡。
而此时,芦苇荡里的杀局已经来到了这光亮处,不时有一两个浴血的身躯冲出白茫茫的芦苇荡,吐血倒地,再也不能起来。
十五人对百人的局,倒地谁胜谁负,莸花心里没底。她一早就说了,不要来,他偏要来送死,她也拿他没办法,谁叫这男人天生这般任性,这种时候再跟他计较,她活该被气死。
她吊着一口气睨着不远处的阿灰,禽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陈桀的长剑横在她颈边,但它锋利的爪子却以十分刺耳的声音刮过冰面,与陈桀对峙着。
终于,芦苇荡里的动静渐渐淡去,陈桀有言在先,要留雷骜一口气亲眼看着自己女人被杀的画面,折辱这个男人,让陈桀很有成就感。
莸花觉得那颗断魂散的药效已经上来了,不然她也不会产生陈桀在笑的幻听,更不会看见雷骜手握长弓瞄准她的画面。
“你仅带了十五人,却能活着走出这芦苇荡,哈哈哈,雷骜,我不得不对你有些佩服了。”陈桀扬声道。
雷骜瞄准陈桀的眉心,弓是长满的,唯一的后顾之忧是陈桀手里有那个女人,他不敢保证以陈桀的品行,是否会拿身前的女人做挡箭牌。
莸花看着男人张弓沉步走在冰面上,越走越近。
陈桀缓缓后退,一双眼睛丝毫不敢离开雷骜的箭尖。
“雷骜,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四下无人,我便与你直白的说,我不过是要你死,要你死有许多法子,但有体面的和不体面的。你若自戕,我可放了这个你心爱的女人。你抵死顽抗,我便先杀了她,再杀你!”
当然,也不妨会有意外,他若成了雷骜箭侠亡魂,那也不冤枉,反正他爱的女人已经死了,就让雷骜痛苦一辈子吧。
凡是爱他的,都是死局,这不吝是桩美好的诅咒。
陈桀如是一想,心头便产生了些许嗜血的快感。莸花双脚露在裤子外头,不着地,只垫着陈桀的鞋面喘气,白色的单衣单薄如纸,雷骜的弦没紧一分,温度便从她身上流走一分。
然而,事到如今,她远远看着那个苦恼着要不要让箭离弦的男人,忽然心里叹息一声。她先前演了一场漂亮的戏,若是张嘴,恐怕前功尽弃。
可身上越来越冰,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隔空喊道:“雷骜你这个大笨蛋!叫你不要来还要来!大混蛋!你就不能听我一回吗?!”
远远的男人蓦地怔住,连贴着她身紧着她的男人也怔住。
她却不管不顾起来,借着这个时候,双脚一蹬,身体轻盈飘在半空中,继而重重落在冰面上。
她不知道这冰有多厚,但当河面发出“咯嚓”一声,她感叹自己的幸运。
没等陈桀回过神来,一支利箭呼啸而来,射入陈桀脚边冰面,紧接着,又是一支,一支一支,接踵而至。
莸花看了一眼远方,熊一样的男人依旧张满弓,脸上似乎有怒气,“你们给我住手!”
漫天飞雨般的箭支忽然消失,冰面上却插满了箭头。陈桀慌了,雷骜的“万方阵”怎么会出现在这芦苇荡?即便是出城去搬救兵,怎可能如此快杀到?
这“万方阵”是雷骜军中出名的射箭能手,专为“墨脱”铁骑而备,端的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的功夫。
雷骜碍于莸花不敢对付陈桀,但莸花自己已经表明了“立场”,“万方阵”的弟兄们自然愿意送莸花和陈桀一程。
莸花看着那个忽然有些气急败坏的男人,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紧接着,雪白的单衣感到几滴温热。她扭头看向陈桀,只见他嘴角溢血。
“你在酒里下了什么药!”陈桀怒喝,虽然他想提剑,但在见血封喉的毒药之下,他也无能为力。
莸花感到脖子上的粗臂骤然一紧又骤然一松,吐出一口鲜血,嘴角含笑微微,“回大人,酒里的,当然是救命良药啊。”
“你这个贱人!”陈桀拔剑相向,想撤,周遭却布满箭支,无路可退。
“大人言重了。大人想要我命,我何以乖乖令您自取,妾身早就说过,妾身有双亲需我侍奉……”
陈桀此刻却是追悔莫及,一句“你们男人,最擅苦苦相逼”令他不疑有他,那毒药,想必就是她喝酒之时,吐进酒囊的。他虽只喝了两口,但那必然是十分厉害的毒药,如若不然,发作时亦不会如此凶烈。
该死的!这!女!人!
莸花光脚站在冰面上,感受着大将军的怒目而视,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微微抬脚,冰面粘下她一块脚皮,她“啧啧”了一身,没看见咆哮而来的雷骜,只是轻盈一跃,雪白的单衣飘然欲仙,墨色长发带着霜冷在风中舞动,又缓缓下坠。
冰面“咯嚓”——
陈桀率先入水,她浸了半个身子在河中,单手抓住一只长箭,但那下意识的求生本能只给她博得了一瞬残喘。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男人的面孔,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102.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