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千里之外的莸花是在雷骜大捷后当日晚上清醒的,她被捂在被子里,像只蚕宝宝,想动还动不了。
看着这熟悉的军帐的颜色,她知道自己没在雪地里冻死,叹息一声,觉得脑子有些糊涂,是以又睡了回去。
捷后,雷骜将行军线往前推进了不少,虽然对阵陈桀逃脱,但以陈桀余下兵力,已不足为惧。
整顿了军纪,肃清残兵,清理了修罗战场,三天鏖战终得以喘息,军中伙房已安排好筵席慰劳众将,但雷骜却破天荒要了一桶热水沐浴更衣。
他也不知怎么的,此番奇袭陈桀方面,本可以坐镇后方,但他却不顾众将劝阻亲自上阵,有大将军领兵上阵,陈桀方面自是一泻千里,只不过雷骜也是杀红了眼,手里的长枪不知刺穿了多少魂魄,血染一身,长枪浴血过于滑腻,险些脱手,等收兵之时,他的身后已堆满尸骸。
硝烟四起的河岸,众人只看见从地狱而来的使者。
等木桶里的水变成一汪粉红色,他又出了浴房,走到营帐外,烧水的伙夫见他赤着上身而来,也是一愣,雷骜径自兑了热水,抹了胰子,侍官上前给他搓背,“将军,您这伤……”
“不打紧。”健硕的男人搓洗着自己满是血污的头发,侍官却已经去请军医了。
雷骜用温水将自己从头兜脚冲洗五遍,等身上完全没有血气,才裹了帕子更衣。仁平这时已经来了,见他背上被砍伤的刀痕,“将军,这伤口最忌沾水……”
“无碍,你上药即是。”
仁平撇撇嘴,也不好再做规劝,一边给男人上药,一边心想:这种时候就该南木先生来才行,将军一准听先生的。
往昔雷骜也不是什么爱干净的男人,他在西北荒漠十天半个月洗不上一次热水澡,与弟兄们也是互闻臭气,但也不知怎么的,这军中自从来了一个女军医,大伙纷纷爱干净起来,生怕熏着她。
仁平又想,此番大捷后,只要击溃陈桀余部,就可收番,期间正好让雷骜可以养伤。这男人要是不洗个热水澡,身上的味道只怕会馊吧……
仁平一想到南木先生皱鼻的模样,情不自禁低笑。
雷骜紧着面容,等仁平上完药给他裹好纱布,穿上里衣,又穿上绵软的外袍子,就要步行回营。这时有人来请,说是晚上已杀好牛羊,请大将军务必出席。
雷骜点头应着,过肩的黑发一缕一缕披散,因气温不高,有些梳而不化的不羁。
正好仁平要去给莸花把脉,便同雷骜一道回了大将军帐。
掀了营帐,里头热气盈盈,床上微微凸起一块,睡着脸色苍白的女人。仁平熟练的给莸花换上新的冷帕子,又把了脉搏,期间雷骜一直站在火炉边上烘手,装作漫不经心。
仁平将莸花的细腕子放回被窝里,朝雷骜道:“回禀将军,先生的高热已退,再服三剂汤药就会见好。”
雷骜“嗯”了一声,仁平收拾了药箱出去,他才回望床上沉睡的女子。
莸花昏睡间只听有人在耳边絮语,缓缓睁开眼皮,一人披头散发坐在炉子前,挡住了一半红光。
雷骜扭头看她,见她专心,心头似有乍喜,但嘴唇却纹丝不动。
莸花高烧后脸色惨白,可那双黑眸却亮的似要滴出水来,她那起皮的嘴唇微微掀动,似在说什么。
雷骜静看须臾,忽然起身去桌案上倒了一杯茶水,但那茶水是冷的,他又端到火炉前将炉上未烧开的热水倒进碗里,将杯子放入碗中,如是温了茶水,才走到床前,扶起莸花放在自己腿上,喂莸花喝下。
只这一杯自是不够的,雷骜伺候她喝完,又温了一杯给她,这回她只喝了半杯就不喝了,他将杯子放在床头,左右找不到帕子给她擦嘴,只好用自己袖子在她湿润的嘴角印了印。
又将她放回枕头上,掖好被子,才要起身,外袍却被被子里探出的那只手拽住。男人将视线下移,仍是不动声色。
莸花却扯开嗓子,气虚道:“你坐着,陪我一会儿。”
雷骜一瞬不瞬地看她,这个女人,她若是奸细,只怕不会从村上往军营方向跑,至于她等不了的理由,饶是雷骜再不解风情,也该了然了。
他复又在床头坐下,眼睛只看着她,她淡淡一笑,有着死里逃生的从容,闭上眼睛,很是安心。
她始终拽着他的袍子不撒手,怕她冷,他将她手指掰开,握在自己手心。
这个男人并非未尝情爱滋味,他曾有妻子,也有女儿,又是个盖世男儿,红粉知己也是从来不缺。只是妻子也好,情人也罢,都不曾似她这般,一份喜欢秘而不宣,又诉诸生死大义,等他发现时,又一笑释然。
她当然是喜欢他的。
但她知道她的喜欢“不方便”,可她又藏不住,怕他大仇在前冲昏头脑单枪匹马去找陈桀,不顾孱弱的身体,深夜折返营地去搬救兵。虽然半路走叉了,但这份心意如今却是昭然若揭,一如雪化后就是春天,再也不能掩藏。
“你赢了,是吗?”一阵静谧之后,她整理了恍惚,再度睁开眼睛。
他没回话。
莸花却笑,她闻着他身上胰子的味道了,军用胰子,桂花味的,她制的。
这味道衬托着这男人很甜啊。
然而男人却骤然收紧了手掌,她初时未觉,等觉得紧得过分了,已经无法抽身,浑身乏力,只好皱眉看他,十分委屈。
男人看她泫然欲泣,心里真是恨不得将她从被子里揪出来打一顿再塞回去。
当日从雪地里将她找到,她已几近冻冰,仁平医术不凡,给她把脉,却吓了一条,面色如丧考妣,“将……将军,先生……先生没有脉象……”
没有脉象?这怎么可能,刚抱回来她还在他怀里喊爹呢,就这一会儿功夫,难不成就死了?
不信之下,他将手探到她鼻下测探鼻息,哼,还喘气呢。
仁平再摸脉象,战战兢兢,等慌乱散去,才忽然想起有那样一种特例。
雷骜见他忽然换了手势,顷刻,仁平脸色又慌又喜,说道:“将军见谅,适才是我误诊了,原来先生脉象奇特,是百万人中才有一例的反关脉。”
“反关脉?”雷骜自是闻所未闻。
仁平激动的双手发颤,忙去开药。
“你……松开……”此刻,险些把仁平吓死的祸主皱眉求饶。
只听男人“哼”了一声,终于松了手。
“你做甚?为何这样对我?”莸花抱屈。
男人冷冷睨她。“我叫你在那里等我来接,为何不信我?”
莸花当下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阴阳怪气了,原来是她任性之故,不过,“谁叫我是奸细来着,看守不在,我不赶紧跑路我是傻子不成?”
她生气虽弱,但犟起嘴来却丝毫不输以往,惹得男人挑眉看她,“你可知奸细按例应当如何处置?”
莸花松鼠似的往被子里一缩,不是吧?她不过是口是心非气他而已,这傻男人该不会以为她不打自招吧?哎,她这不是高烧烧糊涂了嘛,自己挖个坑往里跳。
男人见她畏手畏脚的小模样,俯身握住她的细腕,厚实的胸膛山一半向她倾倒,“知道怕了?”
94.夜下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