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
熊头岭上,自从坛蜜进了京,莸花省了一个操心人,便更专注地照顾起病人来。
这熊一样的壮汉是在坛蜜走后三天醒来的,彼时莸花正在灶前熬药,天太热,她得守着红泥炉看着火,一边汗如雨下,脏手便往那脸上擦,没一会儿小脸就脏了。
男人睁开眼疲惫地看着草庐屋顶,各式各样的药草挂在横梁上,天热得像盖了一个玻璃罩子,只有光透进来,一丝风也无。
莸花这时丢开蒲扇走了过来,本想看看他腿上的伤,冷不丁觑见他人转醒,一愣,继而脏兮兮的小脸笑了开来,“你可醒啦?”
男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眼珠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却十分慑人。
“你家住哪儿,你昏了好些日子了,要不要让人往你家里送个信啊?”
男人的嘴唇干燥起皮,一张脸因了只食药粥消瘦了许多,显得眼窝更深,鼻梁更高。
“不能说话吗?”莸花歪着头看他,转眼想了一想,“这样罢,我握着你的手,我问你什么,‘不是’你就别动,‘是’你就动一下,好不好?”
男人依旧没有话。
莸花撇撇嘴,只好握住他宽厚的手掌,先提问:“你家在这儿附近吗?”
莸花等了片刻,没动静。于是她又问:“你娶妻了吗?有孩子吗?”
她盯着他一刻不放,生怕漏了什么,可男人仍是没反应。
“不会吧,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没娶妻也没孩子,你家里很穷吗?”不等男人回应,她又撅着嘴自顾自地说,“这可不行呢,我娘爱财,不让我嫁给穷鬼的。”
她话一说完,立时觉得自己糊涂了,小心翼翼的朝男人看了一眼,干干地嘿嘿一笑,吐吐舌头,眼睛弯弯的,“都怪蜜儿,老喊你姐夫,弄得我现在也习惯了。”
生怕他没听懂,她又接着解释道:“蜜儿是我妹妹,是她在草丛里发现的你,你现在在我家,我爹和我娘出远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莫担心,若是没出可去,等你腿脚好了,便陪我上山采药,哎哟!”她忽然乐了,笑意更甚,“我真笨,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男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任由她摆弄他的手,在他身上点点戳戳个不停。
“从前娘就说山里危险不让我去采药,而且山高路远,我脚力差,走不远,现在好了,我救了你,我于你有救命之恩,不如今后你就背我上山采药当作报恩好了!”说着她兴奋地拍了拍男人结实的胸膛,“瞧你,生得多好啊,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是丝线穿梭在布匹上,密密匝匝的,绕人心。
“啊啊,对了,说了那么久我还没介绍我自个儿呢,我叫莸花,南木莸花。”她眯着眼,“很奇怪的名字对不对?是我爹爹起的,我爹这个人吧,有些不正经,所以我也不怪他,我很少出门,也就用不着对人介绍自己,所以叫什么是无所谓的。对了,你叫什么?”
男人……一阵沉默……
她回过神来,又是嘿嘿一笑,“我都忘了,你还不能说话。你是采药的吗?我看你体格健壮,经脉也十分稳健,手糙肉厚,和我爹爹身边的成九很像。唔,成九是我爹爹的采药师,他是个哑巴。”
男人闭了闭眼睛,好像不愿意听这些,一点也不想知道。
莸花见他这样,也就闭了嘴巴,屋子里有片刻尴尬,倏地炉里传来一声哔啵声,继而药罐里的药汁溢了出来,罐子哧啦啦一阵刺响,莸花也顾不上盘问男人了,立时起了身拿起火钳取了一根木柴出来。
她现下煮的这味药比较讲究,点火时起小火熬两个时辰,期间不能揭一次盖子,不然药效大失。莸花必须时时刻刻看着这炉火,免得它灭了,或者烧的太旺将药汁扑出来,刚刚与男人说话忘了这事儿,难免有些头疼。大热天的,她可不想再重新熬一次。
男人依旧是沉默的。
他每日除了喝粥吃药,就是躺在药庐的床上,身上的上因了天气一直无法好转,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肉的味道,但莸花每天都会亲自为他上药,他不说话,她渐渐的也不再说话,只是像个贴心的奴婢那样精心的服侍他。
唯有一件事会令男人尴尬。那就是——如厕。
莸花是个女医,扒起男人裤子来毫不手软,男人昏睡期间尚不知自己被强了多少次,现下醒了,头脑是有意识的,身上却动不了,每次只得眼睁睁看着莸花抽开他的裤头,然后扒了他的裤子,起先她自个儿也没意识到这有多么不当,可有一次忽然对上男人那双漆黑漆黑的眼睛,她忽然就窘了,大羞起来,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你自己来。”
男人四肢发软,但如厕的力气还是有的,只不过每到一天的那个时候,他与莸花二人便会不可抑制地尴尬起来。
但自从他有了意识,伤势便恢复地极快,这点让莸花很有成就感。因为他是她头一个独自施药救醒的人,从前爹爹是不让她单独用药的,因了她是女子,多少有些猎奇,年纪尚小,分寸亦有待商榷。
堡里来来往往众多人,都知道大小姐救了一个男人养着当相公,但也治了大半个月了,也不见这男人冒头,也就猜想或许这男人弄伤的腿脚是好不了了,大小姐不将人领出来给众位当家过目,心里大概有另觅良人的意思。
莸花对这些猜测一概不知,她偶尔出门,也是过问堡里的储粮之事,爹娘若是来信了,她便回个信,孙玉岫那儿也会传来坛蜜在京城的消息,等她处理完这些事,又会回到自己的药庐,摇着蒲扇熬她的药。
过了几日,男人可以下地走动了,虽然得有莸花扛着他才能走,但比起先前已是很不错的进展,莸花去仓房翻了翻,找到了一副坛蜜爬树摘柿子摔伤自己时用的拐杖,那拐杖是爹爹亲手给她制的,木材轻而结实,十分精巧,很适合女孩子用。
但男人是个熊一样的体魄,那副拐杖到了他咯吱窝底下,莸花一看,顿时乐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好端端的拐杖到了他手里会变得那么滑稽。
男人依旧沉默,连眼睛里也没有一丝波动,平静地吓人。
莸花笑够了,拿了拐杖,随便寻了两截木棍,又找了一些钉子和绳子,将拐杖嫁接了一截,使男人用的时候拐杖能撑到地上。
敲敲打打的活计她可没有坛蜜做得利索,但眼下坛蜜不在,她只好亲自上阵,成品一出来,可丑了。
不过好在还称得上结实实用,男人也没有挑的余地,从此这便是男人的另外一双腿了。
莸花是个好大夫,妹妹大大小小摔伤过无数次,都是她在身边照顾恢复,虽然如今对象换了个身高体庞的大男人,不过他很配合,训练起来也不算很难。
莸花规定了他每日必须依靠拐杖行走五十步,隔了几日又追加至一百步,她不催促他,也不吓唬他,只是在一边看着,他身子若是晃得厉害,她便上前搭把手。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他俩之间也没什么话,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终于改掉了扒他裤子的坏习惯。
这天夜里,月明星稀,热了一天了,院子里十分凉快。莸花将竹躺椅搬到了外头,从井里捞出了一个西瓜,对半剖开,抱在怀里,一边看星星看月亮,一边挖一勺往嘴里送,吃得稀里哗啦不亦乐乎。
而屋子里的男人也躺在床上,艾草的气味熏赶着蚊虫,屋子外头的女人吃西瓜的声音很好听,他忍耐了片刻,仍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谁知,外头女人耳朵如此灵敏,他才吞完那口口水,便听她懒懒地朝屋里说:“你别馋,等你病好了,你就是住在西瓜地里我都不会拦着你。”
闻言,男人心情有些沮丧。
而熊头岭山下此时却是火光一片,不知为何,一堆骑行兵马举着火把聚集在一起,为首的高大男子身穿盔甲,朝着岭上望去,坐骑不安的在原地打圈,蹄子踹飞了尘土。
“将军,皇上有过吩咐,这山的主人,是他的贵客,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滋事挑衅……”说话的是京畿道大都统。
被称为将军之人却不以为意,“我已经寻了他近一个月,所有地方都找过了,只剩下这儿,方大人您觉得此时是不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方大人噎了声,对这位将军十分忌惮。
将军却不再理会他,呼和着自己的兵马,“传令下去,上山!”
身边小将领命打马而去,举着火把从队伍最前一直将命令传到最后。
山上的人入睡的已经入睡,乘凉的还摇着蒲扇,渐渐的起了些困意,抱着半个西瓜渐渐眯起眼睛,时不时还记得往嘴里再送一口西瓜汁。
月亮照地院子里的地发白,而杀戮者的铁蹄,终于踏破了熊头岭的宁静。
10.我娘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