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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不归宿
  坛蜜准备去叫书生吃早饭,许是昨晚做梦梦见了他,这会儿只磨蹭在院外,徘徊良久,才臊着脸轻咳了一声敲敲小筑的门。
  礼渊昨夜有感而发写了半宿文章,事后去赘词,重新誊抄,写完已是后半夜,星星点点的萤火闪烁在柳丛中,夏夜凉风阵阵,正是再好不过的良辰美景,兴致之至,便独酌了一两杯,醒来时头还发疼,才穿好鞋袜,便听见坛蜜涨红着脸闯了进来。
  坛蜜撞见他只穿了丝裤,忙转过身去,不巧看见桌上未收的酒具,不高兴道:“相公你饮酒便是了,怎可光着身子睡觉,这湖边水气重,可不是要惹病上身?”
  闻言礼渊深叹一声,道:“二当家自是误会了,礼渊睡觉乖巧踏实,衣上沾了酒气才换下的,倒是二当家,在下与你毕竟男女有别,此处是我友人住所,来往之人众多,二当家身为女子,更应当行事谨慎才是。”
  坛蜜那句本是出于关切,略带嗔怪,并非责难,他倒好,非但不领取,还拐弯抹角讥讽她不够矜持,一时恼羞成怒脱口道:“我行的端做得正,何必顾人家怎么看?”
  礼渊听了无可奈何,只道:“二当家可曾想过自己花期以至却无众家媒妁之言?”
  坛蜜气道:“我不过就是比别的女子胖了点!”
  礼渊摇头失笑,道:“非也非也,世间男子娶妻自有其标准,但端庄矜持这一标准放之四海之内皆准,二当家胖地好,可性子叫人忌惮。”
  “你胡说!”又羞又气又急,一张胖嘟嘟的小脸硬生生憋成了粉红色,骂道,“亏你读了这么多书,简直肤浅!我娘说了,我就只当我自己,不必学别人!要是人人都生得一样,那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你若喜欢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那你大可以去喜欢,何必讥讽我,又逼我去学?”
  礼渊起了一丝尴尬,她所说并无过错,倒是他显得强人所难了。
  坛蜜见他既不哄她,也不解释,愈发不高兴了,跺着脚转身就走。
  礼渊在屋中静立一会儿,无奈穿起衣物,推门去了坛蜜小阁,里头并无坛蜜人影,他心生疑窦,复又想起昨夜二人的商量,她既不在此处,想必定是去了流月楼。
  谁知,坛蜜这一走,并没立时回来,他以为她定是在别处寻到了新鲜玩意儿被绊住了脚步,但眼见着已经晚饭了,她仍不回来,他便不由得有些烦躁起来。
  可他才想叫人出去寻她,朋友又上门来访,左右三杯茶两杯酒,几句诗词歌赋,就这么把此事抛之脑后。待第二日,他需出门拜访老师,入夜了才回来,问府上小厮,小厮抓抓后脑勺,答曰:“阁子里住着姑娘吗?我怎么不知道?”
  白问一场。
  礼渊打发他走,站在坛蜜的小阁前蹙眉站了一刻,屋子里半点星火也无,黑沉沉的,他只安慰自己她定是负气不肯回来,等过些时日她自个儿想通了自会回来。她连人都敢掳,哪里会怕京城里的那些三教九流,是他的担心太夸张了。
  这么一想,他便放下心来回了自己小筑,白日里受几位老师点拨,夜里正是沉淀的时候,正好前些日子在龙息堡意外看到了那些好书,便提笔写了几篇文章,事后润色完毕,抬头见天已微微发白,竟是熬了一宿。
  他不做他想,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合衣睡下了,心道:你不回来也好,省得缠着我当你相公……
  然睡了几个时辰,天到底是热了,屋外蝉鸣阵阵,热浪扑窗,这几日便是各地举子们试前聚会的日子,因了宫里有人寻他,那些饮酒作赋的逍遥聚会他便一概也没有去,只在朋友这居所独自闷着,打死也不承认他是在等坛蜜回来算账。
  这一晚,他如寻常一伏案读书,窗外月明星稀虫鸣簌簌凉风习习,好不惬意。
  他手上这本《寒山注》是本地物之书,里头记载了中原十座名山夜色奇观,说起来是本打发时间的闲书,最适合心不在焉的时候翻看,可巧了,他才走神片刻,便听见小筑外头有些异样的动静,屏气细听一番,又掀开纱帘往外睇了一眼,只见岸上正有一长裙女子的身影款款而来。
  他立时露出了笑容,回到榻上若无其事地躺好,心中暗道:总算知道野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你作何解释。
  他这儿布好了阵仗,严正以待,没过一会儿,只见门上有一黑影徘徊,便作势扬高声调说道:“既是来了,怎么还不进来?”
  话音一落,外头的人分明愣了一下,过后一只纤纤素手落在门扉上,犹豫着轻轻往里一推,礼渊打眼望去,当下愣住,眼前之人并非是熊头岭欺男霸女的龙息堡大当家,却是“琥珀楼”楼中我见犹怜的绝代佳人玉善小姐。
  玉善睇了袒胸露怀的礼渊一眼,又羞又臊地别开眼,羞涩地垂了眸子,朝礼渊福了一福,道:“冒昧叨唠了,礼渊公子。”
  礼渊回过神,忙拢了大敞的衣衫,下床拱手作揖,道:“玉善小姐。”
  “公子不必多礼。”美人上前一步,拘谨地很,只道,“公子深夜未睡,可是在等什么人?”
  被她如此一问,礼渊忽然不知如何作答,要说他不等谁,只是闲着无聊看看书罢了,眼下这女子深夜而来,恐怕不好打发,然他又不想承认他确在等候一个人,思来想去,只好答道:“我那小厮被打发了出去替我取入试号牌,我准了他可在外头逛逛,不想他如此贪玩,现在都尚未回来,适才将小姐误认为成他,冒犯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美人得了这番解释,缓缓抬眸,“原是如此。”
  不等她说话,礼渊又浅浅一笑,问道:“玉善小姐深夜而来,是否有要紧事相告?”
  美人虽出身于烟花之地,却有大家闺秀的贤淑端庄,她本是琥珀楼里的一名琴师,世道待她不善,被人强买了养在家中做妾,谁知夫家一年不到做主的人便撒手人寰,主母骂她掏空了丈夫身子才令他命丧黄泉,心里恨她入骨,竟又将她卖回了琥珀楼。
  此时她已非纯洁之身,琴艺尚在,心却伤了,只能沦入贱籍。
  礼渊的朋友,也是这处居所的主人,真是琥珀楼里的当家花魁,繁熔。
  繁熔写了一手好词,容色过人,凡夫俗子为求看她一眼甘愿散尽千金,然她风华正茂,心气虽在,但从不专注于钱财之事,听闻东海出郡生,不惜千里迢迢寄去书信,出了上阕令礼渊对下阕。
  礼渊不知她是女子,便提笔随手回了那下阕,送信的人才喝了一口茶的功夫,他这儿已经对好了,笔迹干透,封回了原信封,仍是这送信人送了回去。
  繁熔将信看罢,对那下阕十分满意,便让乐师作曲,不日,曲子做好,她唱了一遍,心中欢喜之至。
  此后,去往东海的信件频频,直到有一回,繁熔收信后对那下阕十分不满,大失所望,迁怒于送信人,质问:“你说清楚了,这真是礼渊公子亲笔?为何水准大失?”
  送信人战战兢兢答道:“小姐这可折煞我了,信是我亲眼看着公子写的。”
  繁熔奇了,“怎么他行文容你在旁观看?”
  送信人不明所以,“公子都是这般待我的。”
  繁熔怒了,信手便打翻了桌上的玲珑剔透的玉杯,“你胡诌也就罢了,总得有个度!”她这上阕总会耗上她一时半日才能写就,礼渊纵使天赋奇才,怎可能信才到,他看了就对上下阕?!世上若是真有这样的人,早已名动天下,怎会只携一个东海之名?!
  送信人见杯石具裂,于是更怕了,缩着脖子仔细回道:“小姐饶命,小的说的都是真话,公子提笔就写,待墨迹干透便打发小的回来,小的怕误了您的大事,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路上都不耽搁的。”
  繁熔听了,眼珠都颤了,她以为自己出题多半会让礼渊为难上半日,没想到他随手挥就便是一手好词,她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沾沾之喜了好些时日,现在看来真是无地自容。
  只这样还不够,她稳住气息又问:“那你老实交代,这次公子为何只写了这样的回来?”
  送信人回想了片刻,答道:“是这样的,小的到的时候,公子家中正举行蹴鞠,家中少年皆要入阵,公子确脱不开身,还是小的以背做了桌台好让公子回的信。”
  繁熔点了点头,“原来他是光顾着玩,无心敷衍我了!”
  送信人却说:“并非如此,公子另外还说了一句话……”
  繁熔眯着眼睛盘问,“他还说了什么?”
  “公子说……公子说……”
  “嗯?!”
  “公子说你家主人写词做赋越发华而不实可惜了!”送信人不带歇气儿地将原话复述了一遍。
  “什么?!”繁熔气得站了起来。原来水准大失不是敷衍,而是故意为之!
  送信人吓得紧忙垂下头去。
  繁熔气得火冒三丈,心里已经盘算着如何找这东汉郡生算账,以消这奇耻大辱。然而东海那边礼渊才得知与他书信往来之人竟是个女子,还是个花魁,因了最初那首词终于传唱到了东海,他初时不以为意,细听才想起那词正是自己所作,一问之下,才知这词红于琥珀楼花魁繁熔之口,这才恍悟过来,原来他就觉得那些词女气颇重,不像个男子风范,现在真相大白,他不由觉得好笑,原来作词出题之人本就是个女儿家。
  此后,他回想起最近那封信,自己失望时做了敷衍之举,想必小姐见信后必然十分失望,正巧叔父要进京一趟,他便也一道跟随进了京,繁熔那时已经气消,她是个有大气魄的女子,虽恃才傲物,却也通达无比,得知礼渊来访,心下欢喜之至。
  然,见了礼渊之后,繁熔更是将往日芥蒂忘得一干二净,这书生可不俊俏地一般,不禁相貌好,文采斐然,做人亦是无可挑剔,可谓品貌俱佳,由此她便将这个朋友结下了。
  男子都爱美人,何况是繁熔那样的绝色,礼渊从不沉迷烟花之地,但繁熔是女子中不可多得的才女,便也安心做了这朋友。
  繁熔喜欢玉善的琴声,礼渊与繁熔下棋之时,隔着纱帘见过玉善几次,这也是个美人,还是个愿意投怀送抱的美人。
  玉善此时对上礼渊那双清亮的眼睛,立时明白了此番来意已经被他看破,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礼渊站直了身体,朗朗道:“玉善小姐一片情谊,礼渊本不该辜负,只眼下礼渊并无此意,还请玉善小姐回去告知繁熔小姐,她的好意礼渊心领了,这厢先谢过了。”
  玉善自是明白自己这回夜访已被拒之门外,失望之余丽眸一红,鼻头一酸,便是要哭起来。
  “公子,你莫不是嫌弃玉善已非清白之身……”
  礼渊忙扶住她,抿唇,正色道:“玉善小姐切勿妄自菲薄,礼渊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礼渊有难言之隐……”
  “是何……”
  玉善话音未落,小筑门扉却被人一脚踹开,来人已在屋外听了半响,只见门窗之上一对玉人互相扶持轻声细语好不恩爱,本想破口大骂这臭书生朝三暮四白瞎了她一份真心,可想了想,又十分气恼自己还愿意回来。
  于是,一气之下便又使了蛮力,径直踹开了这恩爱门扉,破门而入。
  玉善被惊得簌簌发抖立时躲在了礼渊身后,而礼渊回首见到屋外那人,深叹一声,对玉善道:“小姐不是好奇我有何难言之隐吗?那,既是礼渊的难言之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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