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咯咯的笑起来,声音还是像拉旧提琴,却是说不出的凄楚。“所以我接了你朋友那通电话。所以现在我把账本交给你。结束这一切。”
我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胖女人是个护士,负责采血和账本记载。尖嗓子要想获取最准确的信息,从刘来福那边肯定不可能,而胖护士是最好的突破人选。那阿梅是否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对尖嗓子心灰意冷,随后逐渐产生了跟别人结婚生子过安稳日子的念头?
“你还准备回去吗?”我问阿梅。
阿梅点点头,我能看见她眼眶里的血丝。她应该是很久没睡了。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了这个决定辗转反侧了多少个夜晚。
而我也没想到是由阿梅来结束这一切。前后反差太大。但细想下来,反倒可能是我自己对阿梅的判断,因为那后颈上的一棒子先入为主。
阿梅转身离开,因为穿着高跟鞋,身子微微向前倾,卷着细小微尘的风扬起了她的裙角。
她以前是个语文老师,虽然嗓子不好听,但是孩子们很喜欢她的课。这是尖嗓子脑海里对阿梅的最美好的印象。我终于相信她以前是个受孩子欢迎的单纯善良的语文老师。
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她关于那个胖女人的事。知道也好,被瞒着也罢,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阿梅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
用爱还原朱德源,用毁灭成全自己。
有时候故事不一定有结局,但是你会觉得依旧美好。因为一刹那的回眸,一个温柔的眼神,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记住最好的事。
只是你总会碰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人和事。那些事就像苍蝇贴,它顽强地粘在你的脑海里。不是你想忘就忘。
许久,我转过身。南瓜,任顾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好像少了个人。
任顾无奈地冲我说:“半路上,任曦突然说他有东西忘记拿了。”
不用想,用小指头盖都猜到他是去拿那枚玉扳指。
任曦,你大爷二大爷三大爷的。
我和南瓜任顾三个人顺着原路赶回。
刚才还好好的办公大楼,此时已经是熊熊烈火,黑色的浓烟迫不及待地从里面冒出来。今天风大,这边的房子搭建多年,火势已经顺风往边上的房屋蔓延。
不断有村民满脸黑灰地从里面跑出来,阿梅拉住每一个往外跑的人,口里不断问德源在哪里。村民自然不知道朱德源就是尖嗓子,甩开她的手就往自己的家里收拾行李。他们根本就没想过来救火。这片他们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此刻却是他们最想逃离的地方。
阿梅满脸呆滞的站在大门口,突然发疯似的跑进去。我来不及拉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如飞蛾般扑进大厅。我张大嘴,虽然一直想让这群人绳之于法,但从没想过结局会是这么惨烈。
任顾从村民堆里跑回来,他大声地喊我,“东城!你见到任曦了吗?”
我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那枚玉扳指在刘来福的办公室里,如果任曦回来要拿扳指,那他现在很有可能还在火场里。
我指了指前方,颤抖道:“任曦……他可能还在里面。”说完,我心底就蓦然冒出一个声音,救他,一定要救他。我木然地迈开步子想冲进去。
任顾一把拉住我,他大吼道:“许东城,你想干嘛!现在火势这么大,你进去也是送死!”
火舌裹着浓烟不断往外试探着,楼里的建筑不断倒塌。隐隐地夹杂还没逃出来的人发出阵阵的惨叫声。被火活生生烧死,那种感觉该是多么揪心而绝望。
我在任顾怀里不断挣扎,撕咬,嚎叫。后来南瓜说起我当时的状态还心有余悸,她说我就像是杀红眼的母狮子,挣扎着要去为自己的小狮子报仇。不对,更像是一个即将变成寡妇的女人,死也要去救自己的男人。
我没否认也没赞同。其实事后我并没有太大的印象,那种感觉很奇怪,来的快,去的快,就像潮水,漫过来的时候铺天盖地,退了只剩一片空地。
突然,那栋大楼的楼顶在我们面前轰隆地一声,垮了。一股巨大的热浪夹杂着灰尘火星向我们迎面扑来。
世界似乎在这一瞬间就静止了。
我醒来的时候,朦朦胧胧看见满脸黑灰的任曦,他下定决心似的,突然一巴掌拍过来。我疼的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扫把星,你醒了?”任曦叫道。
我有气无力道:“被你的如来神掌给扇醒的。任曦你也真下得了手。”
南瓜给我端来一盆水,我洗脸漱口后才觉得稍微舒坦点。我看向任曦,他正盯着手里的玉扳指出神。
我咳了两声,说道:“任曦,你大爷的,你就为了这个东西差点把命搭上?”
任曦看了我一眼,“说了你也不懂。”
你没说我怎么会懂。我揉揉太阳穴,不再跟他纠缠扳指,我问道:“你命挺大的,跑进火里都没烧死。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任曦把腿一伸,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开始跟我说明前因后果。
原来任顾扶着他走到半路的时候,任曦突然记起玉扳指没有拿,这一去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于是他跟任顾说了声,就甩了我们,自己原路返回。
这个时候,大厅里其实已经打的差不多了,伤的伤,逃的逃,只剩尖嗓子和刘来福还在那里互掐。眼见尖嗓子快被刘来福拿刀刺死,急了。慌忙之间,踢翻了旁边的汽油,然后火就慢慢燃烧起来了。
任曦一看情况不妙,就跑到刘来福办公室找扳指。在任曦的叙述里,他似乎找了很久,反正出来时,火已经开始蔓延到二楼。无路可退。他急中生智,打算从二楼的水管爬下去,不曾想脚一滑,就摔了下来。所幸的是,二楼也不太高,掉到一堆稻草堆里。最后被戴红花的大妈带回了家里。然后就找到狼狈的我们。
“所以任二爷我是不折不扣的福将,这么折腾都没事。”任曦最后自己这么总结道。
通过短短的叙述,我已经见识到任曦讲故事的功底。简单粗暴无趣。而且夸大个人英雄主义,漏洞百出,逻辑不通。
我说道:“我不就多加点评,任曦你告诉我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就行了。”
显然任曦是有意忽略这个细节,听到我问这个问题,他顿时结巴起来。“这个,这个怎么说才好。就是你还记得那个墨镜吗。刘来福踩到了,没关上。”
我顿时就被镇住了,没想到这幅墨镜竟然已经变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同时也说明,我们在这场事故里也算是始作俑者。可转念一想,杀人毕竟不能责怪卖刀的。刘来福他们作恶多端,算是巧合也好,报应也罢,就算不烧死,其罪行也足够枪毙了。只是连累了那群村民。
我暗自叹了口气。
任曦说道:“扫把星,你也不要想太多。村民的善后工作,我会跟老爸商量商量,拿出一笔钱当做慈善资金。小鱼的病,我也会想办法。尽人事吧。”
我点头,闷声道:“任顾呢?”
任曦伸了个懒腰,“我哥已经出去找人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东城,我很困,先睡一觉。”说罢,他不由分说地躺上来,眼睛一闭,睡得不省人事。
那场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烧红了半边天,也彻底地把这个黑暗的地方暴露在阳光下。政府方面斥资为得病的村民提供医疗服务,社会上的企业家也纷纷捐款为他们重建家园。只是那场惨烈的大火,成了我心中一个永远的暗痂。
医院。
任曦躺在病床上,右手打着点滴,左手还握着那枚玉扳指。
医生说任曦发烧只是因为重感冒,外加几处皮外伤,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我问道:“那我们现在能做艾滋病检查吗?”
医生挑起眉头,扫视了眼我和任曦。“高危行为后,一般需2周时间即可检测出艾滋病。检查阴性一般可以排除感染。然后在三个月后再做一次如果是阴性的话,就可以完全排除了。”
我咳了两声,“我们在患者附近待过,所以……”
“了解,了解。”医生一副什么事我都明白的表情,“两周后再来检查吧。”说罢,就转身走了。
我咽了咽口水,话说,他到底了解了些什么啊?这个只会乱YY的大叔!
我心塞地走到任曦的病床前,坐了下来。夕阳最后一抹红透过窗户,洒在任曦的脸上。他睡得很安稳,呼吸均匀。胸膛也随着呼吸的节奏上下起伏。
我突然萌生了把手放在他的心脏上的念头。手轻轻地掀开被子,隔着病服的布料,我能感觉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像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我将头枕在胳膊上。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扑通扑通扑通。
越来越快的心跳。
好像有很多眼睛在背后盯着我,讥笑,愤怒,同情,悲伤,漠然。
突然有谁从背后推了下我,我身子往前一倾,就醒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任曦的病床前,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任顾,南瓜,还有一堆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其中一个眉眼与任曦相似的大叔站在最前面,瞪着眼,似乎想吞了我。
我现在才发现我的姿势很诡异。右手搭在任曦的胸膛上,身子向前倾着。活像是一个正在轻薄人的女色(狼)。
我慢慢挪开麻木的手臂,解释道:“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任曦“嗯”了一声,醒转过来。脸因为刚退烧,还带着微微的泛红。
“东城,天亮了?”这就是他醒了后的第一句话。
我啰嗦了下,赶紧活动手臂,起身让座。
“东城,你去哪里。”第二句。
两句话,十一个字,字字要命。
南瓜瞄了眼周围人的表情,勇敢地冲过来拉起我就往外面走。我回头看了眼任曦,他正满脸是不是做梦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任父,李妤面无表情地站在椅子旁边,一言不发的盯着我。
这个复杂、吊诡、狗血的长镜头,在很多年后,依旧是我摆脱不掉的噩梦。
由此可见,这次事件给我瘦小而脆弱的心灵蒙上了多么大的阴影。
第四十四章 卖血村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