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我每夜安睡都能听到江上徘徊不去的乐声。树叶吹出的乐音时而温和,时而昂扬,便如同吹奏人的心思一样。偶尔难以入眠,我也会推开窗向他看去,高大的身影被月色镀上柔和的光线。我从没有想过这样高大伟岸的丈夫也懂音乐,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他发现我在看他时,有时会手指颤抖吹错几个音符,每当这时他便会停下来,脸色带着尴尬的神色望着月色,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有时,他会鼓起勇气向我看来,在眼神快要交汇的时候,他就会急急收回自己的目光,继续吹奏着未完的曲调。
这个人真是有意思,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在江上的渔人中我却能一眼看出他来。在每夜乐声的交流中,我与他之间渐渐熟悉了起来。
平淡无趣的生活也多了一些色彩,若是等周白回来,我一定也会拉着他听渔人吹奏的声乐,告诉他,在这段日子里我是有多么思念他。
如往常一样,我站在街边卖包子。今日依旧是吸引了不少人过来买,一个装饰华美的轿子在包子铺的前面停下。一双包养精致的手伸了出来,对外面随性的丫鬟说道:“扶我下来。”
轿子压下,一股浓烈的胭脂水粉味袭来,吃着包子的食客都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来人。黑色的衣底上绣着大多的牡丹花,彰显她身份的尊贵。包养良好的手指伸出,每个指头上都戴着不同样的戒指,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富贵连城。
而这个华美高傲,不可一世的妇人就是我的母亲,父亲死后不出半年就迫不及待嫁给别人的母亲。
她握着玉扇指着我,“没想到我的女儿会沦落到一日当街吆喝的地步。”倨傲鄙夷的神态,让人痛恨。
铺子里所有人都停下来了,就连收钱的掌柜也惊讶地看着我。他不是没有猜测过我的身份,可是谁又能想到我就是那个名声扫地,出嫁当日私奔的徐家小姐。
看戏的食客们脸上露出各异的神色,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惊愕无比。他们没想到徐家首富,接连着出了这么多的变故,到徐老爷死后徐家算是完全散了。而他的女儿也销声匿迹,没想到竟是穷困潦倒,到了包子铺帮人兜售包子。
世事无常,这句话用在徐家人的身上最为贴切不过。我平静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夫人我的母亲已经早丧。现在您是刺史的贵妾,而我是徐家小姐,怎么会是您的女儿。”
我的不可一世的母亲,因为这句讽刺变得怒不可竭起来,“今日这里的包子我都要了,春兰都给徐家小姐一些钱,她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那个穷书生。不多施舍一些钱给她,只怕她日后回去卖笑。”
穿着下人衣服的婢女走了出来,和我母亲一样的不可一世,甚至忘记了自己只是婢女的身份。想来母亲在刺史家中过得相当春风得意。
这样的羞辱,换做往日的我一定不会接受。会大哭,会是冲上去与母亲厮打,撕下她倨傲的面容。可是今日的我不再是风光的徐家小姐,没有银两我就没法再活下去,就算是侮辱我也只能坦然,微笑着接受。
“多谢王夫人的好意。”我谢道,王姓是刺史的姓,如此称呼自己的母亲是真的想要听她划清界限。
可是谁都知道徐家夫人在丈夫尸骨未寒的时候另嫁他人,这样的称呼直接是一种羞辱。铺子里有这么多人在看,看昔日的母女怎样反目成仇。徐家的母女都是声名狼藉,这一幕显然是狗咬狗,所有的人都在兴致勃勃地看着。
我忘不了自己是怎样扶着自己父亲的灵柩走过那一段路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母亲,更何况我知道,她在父亲重病的时候就已经和王刺史勾搭在一起。若是我与人私奔,她觉得没脸。她的改嫁亦是让我无法接受,只怕此生的母女情缘已经走到了尽头。
“孽障,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拿着徐家的宝贝都去养男人了,你比我好在哪里?”母亲破口大骂,哪里还有之前高傲的气质。
春兰将手中的铜板都扔向了我,冰冷的钱币砸在脸上,落在头发上。有的甚至滚落进了衣服里,冰凉无比。
“这是我赏你的,记着以后不要出来给徐家丢人,你父亲知道了,就算没死也会被你气死!”她涂着胭脂的嘴唇开合,吐出一串刻薄的话语。
这么多的钱币像是雨珠洒落在地上,店铺老板推了推我,示意我赶紧蹲下身子将它们都捡起来。可是在她嗤笑的眼神中,我实在不愿蹲下身子拿起她所谓的“赏赐”。
看到后面蠢蠢欲动,想要上来抢钱的食客,包子店的掌柜急了。他狠狠推了我一把,“你当初和人私奔的事情都做的出来,今日让你跪下来捡个钱怎么就不愿意了?”
我一个踉跄被推倒在地上,身子压在钱币上。耳边响起哄笑声,我站起身子,不敢去看包子铺老板气急败坏的脸色。在母亲居高临下的注视中,将铜钱一个个拾起。
经过这么一闹,外面围聚了不少的人。他们对我和我的母亲俩人指指点点,母亲看到这么多人来了,面容失色,立马用手帕遮住了自己的脸坐进了轿子里面。
“将这些包子运到刺史府中去”春兰对包子铺老板命令道,他连连点头。就算徐夫人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可是谁也不会和钱财和地位过不去。
华美的轿子慢慢走远,她不会再受人指指点点。而我却依旧跪在地上,将铜钱一一捡起,几个围着来看热闹的地痞,故意将铜钱踩在脚下,让我没有办法拾起。
众人看着这一幕,谁也没有想到圣贤书中的礼教,没有人愿意帮助被围在人群中的弱女子。
我低声恳求道:“请你移开脚,我需要将这些铜钱都拾起。”
地痞没有移开脚,反而叫嚣了起来,“你就是气死老爹的那个荡妇?”他这一声激起了周围看热闹人的激愤与恼怒。
“荡妇,不孝女……真是可耻……若换做是我,我早就死了干净了。”一声声嘲讽传入耳中,他们越演越烈,而我无处可逃。
这样的围观和喧闹持续了好久才停止,而地上的铜钱早已不见了。在刚刚的喧哗声中,有人扇了我耳光,有人拉扯着我的头发,甚至有人将我肩头的衣服撕开。
深深的耻辱暴露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暴露在郎朗日光之下。待我灰头土脸站起身子的时候,头发已经散了,就连后背上的衣服也被撕碎了。
荡妇没有名节,她的存在本就是一种耻辱。所以用怎样的羞辱对待她们都是应该的。我将手中紧握的铜钱想要递给店铺掌柜,可是他却嫌弃地往后面退去。
往日熟悉的人也变得陌生起来,他挥挥手,像是在驱赶要饭的一般,驱赶着我。
“你赶紧离去吧,不要坏了我的生意。这些钱你拿着吧,我觉得脏。也不知我造了什么孽居然找来了徐家小姐,只怕这一年包子都要卖不出了。”
“谢谢你……”我艰难起身,死死握着手里的铜钱,一瘸一拐地往城外的荒郊渡口走去。以后都不能再来城中了,这样肮脏耻辱的骂名,我要背着一辈子。
周白,等你回来,我们就搬离这里。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走到茅屋边时,像是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一路上不时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这一身脏乱,我实在不想进屋去。
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江水的渡口,清新的风拂面而过。也只有在这里才可以远离世俗的喧嚣,可以有个容身之所。我呆呆立在江风之中,望着飘渺的苍穹出神。若是我死了,周白回来寻不到我会不会伤心?
可是背负着这样的骂名和他生活在一起,只怕周白也会活得不安吧?说来还是我连累他了,干净的江水奔涌不尽,我浑浑噩噩立在渡口边上,心里一片黑暗,看不到一丝光明。
六弟收网归来,他老远就看见了那一袭白色的身影。她静静立在江边,身影纤瘦,似乎只要大一些的风就能将她吹落进江水里。他脸上的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担忧,“她今日是怎么了?”虽然还没有靠近江岸,六弟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手上撑篙的动作也快了起来,恨不能直接飞到河对岸去看个明白。
待到船缓缓靠了渡口,他吓了一跳。自己思慕的女子,竟被人欺凌成了这样。青丝凌乱,上面还粘着灰尘,身上的衣服更是被撕破了,尽管她紧紧护着自己的身体,但是洁白的玉肤还是从破开的布衣之中显露出来。
女子最注重的就是自己的仪容和贞洁,如今她被人这样欺辱,只怕会想不开。六弟看清她脸上浑噩绝望的神情之后,更加确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他急忙将船系在岸边,搁下渔网就想要赶到她的身边去。可是他被人拦住了,这一刻,他的心真像是被人扔在火上煎烤一般,这样的疼痛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片刻须臾他都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就在他要跳下船的时候,被人拉住了。他气急败坏地回头,拉着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九哥。
“快点放开我,若是她投江,这辈子我怕自己都要一个人过了。”
九哥面色沉重地看着自己的六弟,“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徐家小姐,在成亲当日和别人私奔的徐家小姐!”
果然手中抓紧的人愣住了,“她是徐家小姐?”可就在九哥松懈的时候,手中抓住的人忽然一个转身挣脱了他的手。
第三十五章 母亲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