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他的感叹,为何苍天不能有情?
“她亦是像你这个年纪嫁与我为妻的。那一年她生子,我却因为治病救人耽搁了,待我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都是上苍有情,厚待良人。可是为何要这样惩罚我?从此我没有再给任何人看过病,直到今日为你破例,也算是天意如此吧。”他连声叹息,说起往事来,还是经不住眼泪氤氲。
没想到这后面也有一段故事,我和周白也会走到这一步吗?
想到周白,我慌忙穿上了衣服。从水里站起的身子赤裸,难道是大夫帮我脱下湿透的衣服,虽说他也是救人心切,可是……想着我只觉得尴尬不安起来。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少女,“爹爹,那位姑娘醒了没有?我的姜汤熬好了。”
医者接过滚烫的姜汤放在了一旁对自己女儿说道:“你去找一身自己的衣裳给她吧。”少女应声出去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医者还有一个女儿,想来我湿透的衣服应该是她帮我换下的。不觉愧疚道:“多谢大夫。”
“不用,你穿着湿润的衣服才容易生病。”他将姜水放在屏风外边,“等会你穿上衣服之后,就将姜水喝了,将身体里的寒气除去。”
过了一会门开了,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女将衣服递给了我,“姐姐穿上不然容易着凉。”摸着淡绿色的棉袄,只觉得心里恍然,已不知多久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了。
在徐家富裕无忧的生活反而像是一场梦。
待我穿好衣服,将姜汤喝尽才走出了外面。少女惊讶地看着我,“姐姐真不像是穷人家的女儿,只是换了一件半旧的衣裳就如此的光彩照人。”
我半是害羞半是不安地低下脸来,徐家小姐的名声已经毁了,我不想他们认出我就是声名狼藉的徐家小姐。
胡大夫已经背上了药箱,对我道:“走吧,老朽尽力而为,能否将他救活也要看天意。”不敢再多说一句耽误时间,赶紧将胡代夫带去了渡口边的茅屋里。
寒风肆虐,饶是给穷人看病看惯了的大夫,看见在寒风中晃动的草屋还是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如此破旧?真是苦了你了,不知这样清贫的生活你还习惯吗?”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这样问多半也是不忍。
点点头,脸上被寒风吹得生疼。
“早已经习惯了”单薄的声音一时间就被寒风淹没尽了。待走进茅屋里才看见昏睡在床铺上的周白。
姿容慵懒而迷糊,别有一番韵味。大夫赶紧卸下了药箱,坐在周白的身边替他认真把脉,“确实是风寒入体,加之……”他扫视了一圈茅屋,才继续道:“加之三餐不济,食肉不多,他的身子很是孱弱,需要好好调养。”
大夫将随身带的要抱交给我,“这个你先熬煮了给他喝下,若是烧不退,明日再来寻我吧。”他收回了手枕,转身准备离去。
我拉住了他的衣袖,“大夫路途遥远,今日又是风雪交加。这次诊金您可以多收一些”我诚恳地望着他。
他看着我手上捧着的碎银子,不断摇头。
“你若是真的愿意,就给他买些肉汤回来补补身子。”说完,纤瘦,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子就走进了风雪里。
我守在周白的床边,衣不解带一夜无眠。将苦涩的药汤熬好之后,用破旧的瓷碗装好,递到了周白的嘴边。
“周白醒醒,起来喝药了”我轻声唤他。
床上的人一直没有反应,脸颊上浮现出粉色的色泽。怎么也醒不过来,若是再昏睡下去只怕会越来越严重。
微凉的手心盖在他的额头上,只觉得烫人无比。慌张放下手中的汤碗,又去厨房中浸湿了手巾重新敷在他的额头上。
用汤勺盛了一口苦涩的药汤,喂进他干涸的嘴唇里。可是昏睡中的周白已经没有了反应,汤水又从他的嘴边滑落,一口也喂不进去。
望着浓黑色的药汁,我手足无措。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办法,或许可以用嘴贴嘴的办法,将药汤喂进去。端起瓷碗喝下一口苦涩至极的汤药,对着周白干涩的嘴唇贴了上去,撬开他紧闭的牙齿,将嘴巴里的药汁尽数渡了过去。
他清咳了一声,竟是咽了下去。我大喜过望,用同样的方法,将药汤都渡了过去。松开他干涩的嘴唇,觉得自己唇齿间还遗留着他唇角边淡淡的气息,手指抚上自己的嘴角,感受着他的味道,无比的留恋。
昏睡中的周白说了一夜的胡话,他时而紧紧抓住我,时而会在睡梦中流泪。他说:“周伯不要离开我,以后阿郎一定会听你的话。”
我不知周白梦里说的人是谁,应该是收养他的徐家长工。周伯人很和善,整日蹲在院子中侍弄花草,偶尔也会用芦苇叶子叠一个小玩意送给周白和我。只是我很久没有再见过他,徐府中下人太多,我只为他是年纪大了被送出了徐府,没想到周伯伯竟然是死了。
周白眼角落了几滴泪,我帮他用绢帕擦去。忽而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呢喃道:“苒苒,你还恨不恨我?”
“苒苒?”我重复了几声这个名字,周白怎么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她?
这样亲昵的语气,似乎是周白记忆中的一个女子。我不悦,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而他紧紧抓着,一直不肯松开。
一遍遍,似念似悔的叫着这个名字,“苒苒,苒苒……”
他瞒着我,说是爱我,念我。若不是这一场高烧,我还不知原来周白的心里还藏着另一个女子,那我对于他来说又算是什么?
好久,他从松开了紧紧牵着的手,低声说了一句“等我……”
一句话让我浑身再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何其熟悉的语气啊。温暖而又郑重,恍若他是对自己最珍爱的人说出这句“等我。”
之前我以为周白心里只有我一人,亦是让我一人等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这句“等我”不是对我而言,而是对那个叫做“苒苒”的女子说的。
陪他这么久,抛弃荣华一切,亦是比不过他心底藏着的那个女子。我告诉自己不过是周白在说胡话而已,可是心依旧会疼,像是被谁撕下了一块,分给了别人,再也不能完整。
次日,雪霁初晴。周白依旧没能醒来,但是触手已经没有了昨夜的滚烫。准备再去给他换一条手巾的时候,才发现家中已经没水了。
守了一夜,我亦滴水未尽,起身的时候一阵晕眩。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根本没有力气再往前面走出一步。但是看着床上躺着的周白,我一咬牙缓了一会还是提着木桶走了出去。
风很冷,江水上依旧覆盖着薄冰。被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丛发出细碎的声响,苍白的天空挂在眼前。心里一片空旷,再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
弯身用木桶盛了一些和着薄冰的江水上来,艰难提着,胳膊几乎使不上一点力气来。踉跄走了几步,冰冷的江水溅到了自己的身前,刺骨冰凉。为周白换了换手巾,又熬了一锅白米粥放在锅里,担心周白若是醒来会饿着自己。
为了能有力气支撑到城里,我也逼着自己喝下一碗稀薄的米粥才出了草屋。没想到街道上热闹无比,红色的爆竹炸开,红色的纸片露在白雪之中,显目无比。
红色的花轿无比熟悉,上面的流苏晃动,嫣红无比。可以想象里面的女子是多么的妩媚娇娆,花轿后面跟着长长的送亲队伍。每个人手上不是捧着精致的衣服,就是捧着精致的盒子,我惊讶地站在一旁。这个送亲队伍,我竟是无比熟悉,里面甚至有不少徐府的丫鬟。
耳边传来男人耻笑声,“徐家真是个肮脏龌蹉的地方。没想到女儿刚刚和别人私奔了,徐家老爷已死,他的妇人就迫不及待又嫁人了。”
说罢狠狠吐了一口痰,“若我是徐老爷估计会被气活过来了,真是可怜的男人……”
各种不堪的言论传入耳朵里,我不敢相信花轿里坐的人竟是我的母亲。父亲死了半年不到,她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嫁给了刺史。
或许我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母亲做的手脚。不惜将徐家大半的钱财送给刺史家,原来为的就是她日后能够一同嫁过去。
望着花轿走远,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从我的眼前缓缓走过。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意,爹爹对他们不薄,想必他们也为我母亲的行为感到不耻。
徐家散了,从此我的母亲成了刺史的贵妾,甚至地位比正妻还要尊贵。她不仅拥有了荣华还拥有了地位,她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
我转身离去,再没有心思看一眼,更不会再去刺史府上寻我的母亲。哪怕日后流落街头,我都不愿再和我的母亲相认。
对于她来说,我是抹不掉的污点,可是并不影响她获得富足的一切。而她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了陌生了。
此生我的亲人,爱人,只剩下周白一个。但是他心中还记挂着别人,天涯无处再是我家。
春日来了之后,我帮周白收拾东西,准备送他去京都赶考。茅屋之中东西并不多,将他几件衣服收好,已经不剩下什么东西了。
他拉住了我正在收拾的手,“心儿你不必这么辛苦,待我金榜题名回来,就娶你为妻。”
我相信他,若是不信,又怎么会选择和他厮守这么久。“不论会不会考中,周白你要记着回来,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归来。”
说到这里,周白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漆黑的眸子里面又溢满了深情,“心儿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回来。”
他扫视了一圈屋子,叹道:“可惜我什么也没有留下给你过,还让你陪着我一起过这样清贫的生活。这一次上京赶考的路费……”
第三十一章 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