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吴国国都还有一天的路程时,司空晨与洛彩儿照旧散步,踩着银杏叶子听着远处似有若无的钟声,司空晨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洛姑娘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洛彩儿轻笑道:“去吴国送礼。”
司空晨有些着急:“那送礼之后呢?”
洛彩儿故意逗他:“可能会留下来用个膳吧。”
司空晨紧接着问:“用了之后呢?”
洛彩儿不紧不慢道:“可能还要在饮个茶……”
司空晨不等洛彩儿说完感慨词就打断道:“在下意思是洛姑娘可要在吴国长住?”
洛彩儿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道:“看情况吧。”
司空晨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坚定,视死如归道:“洛姑娘是否许配了人家?”
洛彩儿嫣然一笑,低头不语。
司空晨从洛彩儿的右侧踱到了左侧,又从左侧踱到了右侧,见洛彩儿还不说话,急道:“若洛姑娘要回去我便去你家提亲,若洛姑娘常住吴国……”司空晨的表白过于急躁了些,却字字真言,他顿了顿,想了片刻,诚恳的看着洛彩儿:“我会待你好。”
’对你好‘这三个字或许不是最好的表白话语,但是洛彩儿却因为这三个震了一下。她从未听过如此简陋的告白,一开始她想笑,但是嘴角似是僵住了怎样都笑不出来。
这再普通不过的三个字,让她心头为之一颤。
她作为郡主被人爱了十六年,如今已不再是郡主的她,只有司空晨会对她说:“我会待你好。”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恍惚。
作为一个细作,司空晨对自己了解的地方洛彩儿都知道,司空晨对自己不了解的洛彩儿说不定也知道,司空晨对洛彩儿来说是一本烂熟于心的书,但是司空晨眼里的洛彩儿,仅仅是人世间的小女子。若她真是人世间的小女子……洛彩儿幽幽一叹:“将军征战何时是个尽头?”
得了她这一句回应,司空晨喜得差点跳起来:“在下职责便是保家卫国,若姑娘担心婚后聚少离多,倒是有个法子……”
“……将军莫要再说了。”洛彩儿轻轻摇头,笑道:“小女子十分喜欢这银杏林子,想来以后若是能在此林中造个屋子,男耕女织,举案齐眉,远离世事纷扰,便是神仙眷侣了。”
月色如霜,夜色如墨,刚刚喜得抓耳挠腮的司空晨突然沉默了,讷讷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见他这副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的踌躇样子,洛彩儿觉得自己也一下冷进了心底。
她所爱的男子,一定是杀伐决断的天下英雄,也一定有可以为她抛弃一切的深爱真心,怎能如此纠结犹豫?这人貌似英武,却如此拖泥带水,怎么配和自己去那人世间?
于是她含着自嘲的口吻道:“这仅仅是小女子私心痴念而已。小女子父母早逝,也知世事艰难,不敢轻易托付自己终身,免得辜负心中的人世间。”说罢,披着月光踏出了林子。
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交谈便这样结束。
次日清晨,迎接司空晨的仪仗队提前到了客栈,规模空前的盛大。他坐在战马之上,身披战甲,背后是吴国的蓝天,洛彩儿在人群中看着司空晨,笑了笑,流露出算计好的不舍和爱恋。当时的她很满意自己的表演,殊不知最好的表演是将面具和脸融为一体,潜移默化的意思就是一开始你并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却中毒已深,一切都来不及了。
在吴都的日子无趣而紧张。为了让洛彩儿有一个完美的出场,使团上下费尽心力。以至于当华安的生辰正日到时,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作为压轴的礼物,洛彩儿自然是要最后出场。于是之前种种贺寿献礼的大场面,她均未能得见。然而她也并不稀罕,无非那一套的堂皇虚礼,在她生命的前十六年里,实在已经看腻了。
洛彩儿安静的躺在竹筏上,在平如镜的湖面上,等待使臣击掌的声音,等的无聊了,就拿了落下来的银杏叶子逗水里的小鱼玩。这湖就在预定宽带各国宾客的墨源殿旁,一会儿郭使臣击掌三声为号,就到了她上场的时候了。
洛彩儿曾经问过华安,他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据说华安当时的表情特别复杂,连洛彩儿也分辨不分明。而作为听说者的司空晨更是无法与唐凤玦详细说明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了四个字:“出人意料。”
据说当时天高云淡,风情日朗,她一袭欲燃的红衣,独立湖上,几凝要乘风而去,又似才落人世间。
据说当时她只吹了一只萧,唱了一阕词,现了半面侧影,便已令各国重臣销魂荡魄,天下从此又多一传说。
据说当时不但吴国裹住被勾得不顾体统起身相迎,连从不为美色所动、在吴国闺中有“万载铁木”之美誉的司空晨大将军,也被她惊艳得变了脸晃了神。
这些都是后来司空晨所听到的传言。这些传言用途很多,有的用于证明她受君主宠爱实在理所当然,更多的则用于证明她受君主宠爱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有如褒姒,必会于国于家不利,实该尽早除掉方是上策。不幸他们的推理过程虽不成立,结论却是对的。
到了岸边,洛彩儿款款走进华安,缓缓福了福:“洛彩儿祝裹住福与天齐,寿比南山!”
她没有骗司空晨,送完这礼,她自然会用个膳;她没有骗司空晨,用完膳定要再饮个茶;她没有骗司空晨,她的确是来吴国送礼,只不过礼物是她自己。
华安,作为一个男人,喜欢美女;作为一国之君,他并不缺少美女。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大气、美丽、骄傲。她大大方方地与他直视,目光中没有任何闪躲、敬畏、羞怯。她理所当然地将他与她视为同样的人,明明狂妄逾越,却丝毫不让华安觉得被冒犯。
“平身。”华安说道。
洛彩儿并没有起来,她依旧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只缓缓抬起一只手,浓烈的红衣下只露出一点点尖尖的无暇的白,却让人有一种被挠在心尖的奇妙感觉。
底下大臣纷纷嘟囔了起来,看着高傲的洛彩儿,心中不免有些不满。
华安笑了笑,没有顾忌其他人的神色,伸手将洛彩儿扶了起来。
北方有佳人,倾国又倾城。
洛彩儿坐在华安的身边,目光不经意之间瞥向坐在台下的司空晨,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他的身边有许多郡主郡主。
洛彩儿低下头,不做言语。
那次午宴后,他们便再也没有相见过,只是司空晨从未想到,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中庭内的院子里。
洛彩儿倒在地上一倒不起,再也没有睁开眼睛过。司空晨抱着她的身躯,哭得歇斯底里。
他本就应该想到,洛彩儿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斗得过华安;他本就应该想到,洛彩儿并不贪图荣华富贵,只是想与自己一起步于银杏林子;他本就应该想到,一入帝王深似海,她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平平安安的出来……
洛彩儿召见自己的时候,他还在疑惑,慢慢吞吞地跟着侍女往前走,他不想见洛彩儿,或许是因为他的一身傲骨让他无法面对自己被一个女子拒绝利用的事实。
洛彩儿一人站在中庭之中,她跪在乳白色的圆盘上,华服逶迤,像极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
司空晨刚进来,身边的侍女离开之时,他看见刀光一闪,跪在地上的洛彩儿白色的华服瞬间沾上了殷红的血迹。借着刀尖拔出的力量,洛彩儿微微转了小半圈,软软地倒在满地银杏叶上。白羽一般的纱裙轻轻扬起缓缓落下,金黄的银杏叶像是破碎的阳光,她伏在上面,一点鲜红刺眼,像一只受伤垂死的白鸟,可怜又无助。
司空晨还未看清来人是谁,那人便直接逃了,留下了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金色的刀柄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伴着银色的刀上流下的血迹,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绽放出渗人的曼陀罗。
他看见了洛彩儿吃痛的表情,她胸口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似是要将她体内所有的血液排出。司空晨只觉心脏处如同被人狠狠刺了一刀,他连忙上前抱住洛彩儿,让洛彩儿趴在自己的胸前,他看着往日的娇容如今却变得如此苍白无力,哭得歇斯底里。
洛彩儿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来人,见来人是司空晨,微微一笑,虚弱的声音如同蚊叫一般,“司空……晨……我有罪。”
“你没罪……我原谅你,你不准死!“司空晨抱着她,哭得难看。
洛彩儿微微一笑,想要伸手拭去司空晨的眼泪,却被司空晨一把抓住,往他的脸上带,温热的泪水沾在她的身上,她笑得苍白无力,最后,终是闭上了眼。
世上再无洛彩儿。
司空晨抱着洛彩儿,伸手擦拭着她的脸,似是在擦拭一样珍宝。
第四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