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依旧是清香淡雅的指尖花,人依旧是久病缠身的文弱公子,满院的翠竹风中招摇,阳光斑驳竹荫多变。
纯翡翠玉的杯子掌可盈握,映照出绿叶蓝天,也映出荆自影那张万般愁绪的脸。
坐在他对面的青衫公子却是一派闲情两处温柔,时不时啜一口清茶,又将目光远远地眺了出去。入眼自是满目清脆,再远一些的亭台楼阁,就成了画中点滴。
凉风悠悠中,终究是那个心绪沉稳的人先开了口,“殿下能予拙荆如此信任,我夫妇二人铭感于心。”
他这话出自真心,却似一把利刃,在荆自影原本就波澜壮阔的心间,再掀一道腥风血雨。那些愁绪从他脸上收敛,却聚集在了眼眸中。
他望着对面的人,蹙眉道:“离崖驻军仅有五万,国中已无多余的兵力抽调。胡族举兵十万来犯,任凭离崖防线再怎么牢固,也极有可能崩溃。”
秋拣梅微微一笑,“若非如此,殿下也不会将帅印交给她了。”
荆自影无言。这个男人何等的睿智,在他面前,一切的解释都毫无意义。
“你真的不担心她吗?”
秋拣梅终于将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笑容一点点地收拢,最后垂眉苦笑,“怎么不担心?只恨此身无用,不能替她去。”他啜了口茶,终于将心事娓娓道来,“她在梅庵快乐是真,无聊也是真。生来便俱忠义的人,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守卫的国土被人侵犯?她肯为我解甲归田,已是莫大的荣幸,她要离开战场,也该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而不是以当初那样的迫不得已的方式。”
荆自影惊讶于他这一番话,亦或者是惊讶于他会说出这番话来。这个男人早已习惯了将自己藏起来,什么时候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无助的神情了?
良久之后,他扬眉一笑,转了话题,“朝中要杀拓跋重华的呼声很高。”
“杀便杀了吧。”秋拣梅淡淡一句:“左右留着用处也不大,反而惹了朝臣争执不休。”
荆自影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毕竟拓跋重华伤的是秋拣梅,他曾说过将人交给白凰翡处置。“老将军离世国人难免激愤,一来杀她能平民愤,二则可慰前线战士。只是这监刑的人选还未定。”
“都是要死的,谁人监刑都一样,难不成还能让她逃了吗?”秋拣梅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荆自影蹙了蹙眉,索性将话说亮堂了,“相爷同本宫的意思一致,由你来监刑最为合适。”
秋拣梅微愣,看向荆自影的目光中已有凉意。
荆自影却早已做好了准备,直直地迎上了他的视线,道:“不仅是这一桩事,父皇受袭的事,本宫也打算交由你去调查。”
“既是殿下的命令,秋某自当遵从。”文弱公子淡淡说着,眸中寒凉尽散,又作温和状。
在来梅庵前,荆自影一直担心他不应,可他但真应下了,心里又很不是滋味。秋拣梅将两人的关系定位的十分明确:君臣。
是君命,他为臣子不能违背,若只是作为至交好友,他便会袖手而观……
他是这样的理智,近乎绝情,仿佛这十数年相识的情谊,只是荆太子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他从来没有视他为朋友,一直将他捧在高高的太子位置上,而待他荣登大宝后,他会奉他为君,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拉的更远……
不等他如何细想,秋拣梅随口问道:“当初殿下调查工部的账目时,可曾留意过火药的调配用度?”
荆自影早已习惯了他跳跃性的思维,只略回忆了片刻,便道:“当初调查东坡山案子时拉扯出兵部火药局,借着这个由头将全国各地火药的用度都核查了一遍。调查三部账目时重心都放在银钱的输出上,故而并未深究其他。”
越说到最后,荆自影越发现不对劲,迫不及待地问:“怎么了?”
秋拣梅示意他稍安,随后自去房中取出一纸信笺递到他手中。
信是白凰翡写的,字如其人,大开大合,连一句平安都写的十分随性。令荆自影感到惊诧的,是她最后一句话。
已查明,胡人所用火药源自国中。
荆国制度完善,对于火药这类伤害性强大的东西更是有严格的控制,严禁民间私制私售,虽也有人铤而走险,不过是些小量。何况年前才严格打击了一次,不说彻底将这个庞大的网给消灭,至少他们再兴不起风浪来。
更不论说是用于行军的火药……其威力比寻常火药要强数倍,数量也十分庞大,绝不是那些民间作坊能制作出来的。
而官中的火药统一由兵部管辖,所用多是行军途中开山,另外就是工部所用最多。
“小台池那条密道与沈炼关系不大,他至多也是个瞒报的罪名,近来事多,还未顾得及他。”荆自影斟酌着用词,“此事待本宫和相爷商议再做决定。”
原本这些事与秋拣梅也无多大的干系,何况他与沈炼之间,还隔着沈青和上官伯乐,也不适合插手。听荆自影如此一说,只点了点头,便将这件事丢开了。
正事谈完,荆自影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他狠狠地灌了两杯凉茶,凉凉的液体滑入喉咙,浇在心上,却未能令他一颗烦躁的心宁静下来。
离崖与秋山两处战事吃紧,虽有良将,到底烽火狼烟下,血流成河;而枫城也是阴波诡浪风雨飘摇。从前他为太子参与国事,但一切有荆皇在,压在他肩上的担子轻得多,至少,不至于令他像现在这般,想要逃离。
可从前他还能来梅庵躲躲,听秋拣梅说一两句埋汰自己的话,又能重拾信心。可现在呢?他独身立在高位,四面都是深渊料峭,茫茫四顾,无人比肩。
沉沉心思如藤缠上树,一点点地往上爬,最终冲破了伪装,散在那张刚毅的面庞上。太子往后一仰,将雕花镂雀的张椅当做了摇椅,双脚撑在地上摇晃起来。
他就那样摇晃着,虚眯着眼望着天际,时不时往嘴里灌一口凉茶。
对面的文弱公子静默地坐着,只瞧着翡翠玉杯中的茶水没了,又提起一旁的竹壶给他续上一杯。
好一会儿,荆自影忽然问:“如果当初你娶的不是白凰翡,会是怎样一个局面?”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嗤笑着道:“是我糊涂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秋拣梅却捻着袖口那枚绣竹认真地思了片刻,尔后轻轻一笑,“若不是她,我这一生当不会如此纠结,也不会觉着人生如此奇妙。”
相知相许是缘分,擦肩而过也是缘分。喜是为了她,哀也是因为她。这茫茫红尘,万丈深渊,又有多少人能如秋、白二人这般,活的如此坦诚潇洒,如此认真理性?
世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来到这世间也总有其目的和理由。荆自影一出生便注定要担着这天下;秋拣梅一出生便负着母仇;而白凰翡一出生便将白家作为自己的责任……他们各自筹措茫然,各自寻找,道不相同,可终点却是一样的:本心。
也有许多人在寻找的道路上错了方向,跌入深渊中。有人在其中迷失了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有人挣扎而出,重新爬上了原定的道路;也有人甘愿待在深渊中,既不与黑暗同流合污,也不愿重回光明的怀抱。
绝大多数人,都是幸运的。
太子惊讶于秋拣梅的坦诚,一时竟也寻不到旁的话来说,最终只是讪讪一笑,又坐片刻后,起身离去。
秋拣梅送到门边,仍旧折身回竹荫下坐着,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上的杯盏。心里却想着那日拓跋重华刺伤他的事。
虽说当时拓跋重华被自己激的心绪紊乱,失手也有可能,可她既然要杀人,大可以再补上几刀。当时屋中没有其他人,老将军与父相都在内堂,并不知道外头的事,何以她会放过自己而进内堂去?
是她以为脖子上挨了那一刀后铁定活不成,还是目标本就不是自己而是老将军?从她的行为来看,更趋向于后者。可她为什么要选在三月初一动手?
以她的身手本不是老将军的对手,大可不必用这种以卵击石的方式……她是受人摆布?还是甘愿如此?
难道真如她所言,来到荆国,就是为了让拓跋有对荆国出兵的理由?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活着?
可她在光天化日下行刺一品军候,已经落人把柄,拓跋若因此而兴兵,更让人有胡搅蛮缠之嫌。
百思不得解,秋拣梅索性懒怠去想了,思绪一转,又想起了小台池的事。不觉叹了口气,唤人来准备轿辇,自己换了一身玄衣,出门去了。
蓝顶小轿停在刑部门口时,灼灼暖阳正在中天,微风拂来各色花香交织成迤逦的味道,被青枫招摇一拦,余下的香味便淡了许多。
朱漆大门不同往日那般敞开,反而是紧紧闭着,门上铜环青翠;值班的守卫抖擞精神也被烈日削减了几分,不时张嘴哈欠。
第三百一十八章:幸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