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将白老将军深夜到访及三人谈话内容挑拣着说一遍,说到小台池行宫发现密道时,上官谦的脸色明显地变了变。
秋拣梅话中虽未明言,但其意思已十分明显。即便不是沈炼,但荆庭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听完全局,相爷沉思片刻,道:“老将军既已安排妥帖了,为父亦无话可说。只是沈炼这件事……”他顿了一下,斟酌着言辞,“若果真是他犯了事,自当严惩,可也免不了被嫁祸栽赃的嫌疑,不可轻易下结论。”
秋拣梅自点头称是。
上官谦又问道:“老将军可说了将此事交给谁负责?”
“刑事案件无非是交由刑部,看老爷子的意思,恐怕是要父亲来主理。”秋拣梅道:“工部主管着水利工程,干系重大。沈炼毕竟是一部尚书,沈家世代受皇恩,祖上也并未参与到那几桩事中去,即便荆庭之死与他有关,多半也是出于私怨。”
上官谦自也能想到这些,只是不愿相信。当初沈青酿成大祸,神念并未开口多言,他又最是个规矩古板的人,该明白自家姐姐犯下的罪孽不可饶恕。这些年二人同朝为官,彼此往来之间也十分客气,从未起过什么摩擦。老相爷这一生立足朝首,也是见惯了起起落落的,深知人心不古,真正能存本还真的没几个人。
只是,旧人旧事翻上心来,难免感慨。
秋拣梅也不再多说什么,嘱咐了父亲早些歇着,便起身离去。
老将军戎马半生,在朝中威望颇高。从白府寄出去的帖子基本得到了回应。
初一大早,白府门前的马车络绎不绝。
尽管白漓江早早地领着四个小子在门口迎候,车来人往之间,亦难免有所磕碰之处。好在都是些有脸面的人,终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心里再怎么想,面上也得装出一个大度来,尽显友善之风。
上官府因与白府有联姻这层关系,总要与众不同些。老相爷的红顶小轿抵达排起的那条‘长龙’尾端时,拥挤的人群中硬生生让出了一条不算窄的大道。眼看着那顶小轿穿过了人群,末端那辆高悬着相府府灯的马车不显山不露水地拐了个弯,朝白府的后门驶去。
守门的小厮殷勤的将车上的夫妇二人迎入门去。
因今儿宴请的都是朝中大臣,并无妇人,加上李姝身上还未好全,白漓江也不烦她,只让她在院子里休养。李姝对外头的事倒也不关心,安静地待在青枫树下绣花。听闻白凰翡入府来,她忙不迭地迎了出去。
还不等李姝迎出院子去,那厢绯衣白靴的女子已经负着双手慢悠悠地踱步进院来了。二人一见面,话不多说,先入厅上吃茶。
“云尘如何了?”白凰翡问。
再怎么大度的人,在听到自己杀子仇人的名字时,也难掩恨意;何况李姝还要容她在同一个屋檐下,既不能将真相告知枕边人,自然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异样来。心中苦无人述,她也只能在同是女子的止戈郡主面前露出些哀怨的愁绪来。
兀自伤心一回,她才答道:“她倒是安心的很,料想也是不愿腹中孩子有失,这些日子都本本分分的待在西园,也不见出来走动的。”
白凰翡再问:“有外头的人来寻她吗?”
李姝愣了一下,犹豫片刻,方道:“不瞒姐姐,因怕她腹中孩子有失,我着人十二个时辰盯紧了她。莫说是外头的人要见她,便是这院子里的人,没有我的意思,也是见不到她的。”
听她如此一说,白凰翡心下大安,瞧李姝脸色还白着,显然还未大好,便不打扰她了。叮嘱她好生歇着,便回了自己的院子。眼见红儿正同兰儿在廊下玩赏几株芍药,便唤红儿过来,“你去前头盯着,待刑部的王大人来了,请他来我院子里说话。”
红儿应声而去,兰儿掩唇笑道:“小姐又想什么作弄人的事呢?”
白凰翡伸手在她额头敲了一下,不做回应,自去屋子里躺着去了。迷糊间神游天外,见一儒衫纶巾的男子立于群山之间,遥遥望着她。
她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可越是想辨认清楚,那张脸便愈发的模糊起来,连带着整个轮廓都隐约起来。
白凰翡下意识地朝那个身影奔了过去,却见眼前景色急转,是熟悉的烽火狼烟、大漠黄沙。那抹立身群山上头的身影此刻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立马于皑皑尸骨前,轻轻地问了她一句:“你真的累了吗?”
白凰翡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累了。”
那人一笑:“累了便歇歇吧。”
眼前的景色再次转变,却是她已经躺在西院的屋子里。
‘嘎吱’一声,小屋的门被人从外头打开,一个身影逆光而来,轻轻地唤了一声:“小姐。”
白凰翡循声望去,只依稀看见一个轮廓。暖和的光刺的她双眼生疼,硬生生地从眼角逼出一滴泪来。
“怎么了?”她哑着嗓音问。
红儿禀道:“王大人来了,在前厅候着呢。”她向前走了几步,在看到白凰翡满头的汗水时,眸中微露惊讶。
白凰翡应了声,起身就要往前屋去。红儿忙将她拦下,道;“小姐着满头大汗的,还是洗洗脸再去吧。”说着自己便往外头打水去。
经她这么一提醒,白凰翡才觉着脸上阵阵冰凉,就连后背与四肢都是一阵刺寒。她伸手抹了一下额头,整个掌心都被沁湿了,心里更是一悸。她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并不可怕,却令她从心底里生出些恐惧来。
红儿端着水进来,见小姐临窗迎风而站,消瘦的脸颊只能看到一个侧面的轮廓,清冷淡漠。她利索地将帕子沁湿拧干,递了上去。
白凰翡一遍有一边地擦拭着额角,可那细密的汗水却似无根一般,簌簌地往下掉。她眉头深深一皱,索性转身将整张脸迈进了铜盆里。
“小姐……”红儿立在一旁,目露担忧,小心翼翼地劝道:“不如你再歇歇?”
那人的头还埋在水里,感受着心口传来的窒息感,直到脑袋开始发昏,她才一下子将头抬了起来。细碎的长发将水珠往四处甩开,已经分不清那张脸上究竟是水还是汗。她胡乱地用帕子将脸上的液体擦干,双眼微微一眯,眸中的迷茫恐惧已经散了个干净。也不说话,整了整已经后,拾起床头案上的青布包裹出门去了。
从淮阳遇到白凰翡开始,王清晨便知道此女不简单。他看着她一路从淮阳到了枫城,看着她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最终归于平静。原本他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
不仅是他,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以为的。可最后兜兜转转,她又卷入了这漩涡中。
手中茶盏尚有余温,白凰翡便踩着晨光入了门来。绯衣白靴,长发高挽,淡扫蛾眉。说是个女娇娥,眉宇间却又携着寻常男儿也未必有的睥睨之气,尤其是她翘起嘴角浅浅一笑时,将自己情绪藏了个干净,不教人看出半点心思来。
不等王清晨起身行礼,止戈郡主已经朝他罢了罢手,将手中的青布包裹放到了他的手边。自己折身就坐,只顾饮茶,并不多言。
王清晨满面讶然不解,扫了扫郡主脸色,迟疑着将案上的青布包打开。
怀安王自杀的案子他并未参与其中,却细细看过林滨呈上来的公文,也仔细地找柳青书了解了案件的所有细节。是以,那柄缠着金线的剑刃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甚至不用去想便知道这是小台池那桩案子里缺少的凶器。
王清晨神色复杂地凝视着那柄剑刃,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到白凰翡的脸上,“郡主这是什么意思?”
“怀安王的案子大人迟迟不封挡,不就是因为凶器还未找到吗?”白凰翡一副不在乎的口吻,仿佛这件事对她而言无关痛痒,“如今凶器找到了,大人也可以结案了。”
王清晨自然知道,凶器找到了,这桩案子唯一的疑点也没了,自然也该结案了。可令他想不明白的是,白凰翡为什么要将凶器交给他?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鉴于止戈郡主太多‘前科’,他不得不谨慎,话也说的滴水不漏,“这凶器郡主从何而来?”
白凰翡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想也不想地应道:“老爷子给的。”
就这么一句话,便将王清晨准备的一系列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口。若是她给出的来源是别处,刑部尚书便能以‘凶器来源不明’这一条例将她的话全部否定,可偏偏,她说凶器是老爷子给的。
一品军候白弈,那个为荆国戎马一生的老将军,他会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谎吗?任凭白凰翡性格如何刁钻,她又有几个胆子借着老将军的名义说谎?
人们常说‘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其实,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话。在无边金钱与权力面前,这句话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冲忙了嘲讽。而对于他们这些执掌刑罚的人来说,这句话又何尝不是自我安慰的用词?
第三百一十章: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