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忏看着两个年轻后辈的反应,心中已经了然。在这桩天子恩赐的婚姻中,显然是秋拣梅付出的多些,自然也就更在意些。不管怎么样,当年的太息殿下身体里流淌着的便是热血,他的女儿,自当不差。
他捻了捻雪白的长须,正待开口,却听得文弱公子沉稳的声音传来。
“阿翡曾经说过,若这梅庵再添一人,她便离开。”片刻的功夫,秋拣梅苍白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从容淡然的神情,他定定地看着对面的女子,话却是对老先生说的:“烦请外公转告圣上,恩赐之前,先下一道准许拣梅休妻的圣旨。”
他眸色淡然,声音沉稳,脸上的表情无丝毫的不妥,又变成了那个宠辱不惊的相府二公子。
白凰翡的视线终于挪到了丈夫的身上,掠过他满头乌发、俊秀的面庞、清冷的衣衫、最后定定地落在他摩挲着袖口竹叶的指尖。忽的,她脸上阴霾一扫而光,眸中荡出层层笑意,“将军也好,郡主也罢,凭君予取。唯有这梅庵女主人的位置,我不想让出去,也不会让出去。皇帝既然将我许了他做夫妻,两个人才能称为夫妻,再添一人都是多余。”
她信手捧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娥眉婉转,低吟浅笑,“外公恐怕还不知道,凰翡脾气不大好,既不喜欢和别人抢,也不喜欢别人和我抢。到时候君命难违,我又舍不得梅庵,就只能另辟他径……”
她仰起头看向老人,笑的满脸温和,“凰翡手上沾染的人命成千上万,多添一条也算不得什么。”
一条人命从白凰翡的口中道出来,仿若蝼蚁一般可令人随意践踏。不,蝼蚁尚且有人怜惜,在她眼中,那个即将添入梅庵的人,就似一粒沙一滴水,哪怕就此湮灭于尘世,也不会在她心上激起半点波澜。
堂上两个老人脸色俱是一变,两个年轻后辈却是相视一笑。
早在许琳琅的事上,二人便达成了共识,可秋拣梅心中仍是不定。许琳琅的目的是为了她自己,且只是为了激怒白凰翡的玩笑,她自然可置之不理。可如今却事关白漓江能否上战场,事关荆国能否安定,甚至关系着她今后的处境……答应荆皇的条件,是最简便轻松、也最有利的办法。
而女子这一席话,就似一颗定心丸,令他一颗高高悬起来的心好好地落回了它本该存在的位置。
公孙忏显然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他浑浊的眸子在年轻夫妇的身上游走了片刻,脸上忽然就绽出一个笑容来,满脸的褶子蹿到了一处,毫无美感可言。
老人却兀自笑的开怀,“如此看来,圣上可以放心了。”他没说因何放心,也没说皇帝放心之后会怎样,含笑的目光又在二人身上扫了扫,起身辞了去。
上官谦眸色深沉地看了二人一眼,最终也只是轻叹一声,快步出门跟上了老人的步伐。
远远地,传来相爷的声音,“郡主如今怀有身孕,让老师失望了。”
公孙忏说了一句什么,隔得太远,屋子里的两人都没有听清。
年轻夫妇相对静坐了半晌,白凰翡忽然一声笑出,支着头歪靠在张椅上,淡淡的置评一句:“好没意思。”
从前她执意追求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这些人百般阻挠;如今真相摆在她面前,她放手了,这些人却又穷追猛打,如今又上门来叫她回头。他们但真以为,军人就是铁打铜浇的吗?
她放弃的,是父母身死的真相,不等同赞成他们将无辜将士作为弃子。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她可以不再过问,但要她守护这样的朝廷,做不到!
秋拣梅神色难测地看着她,“他们既然请来了公孙先生,恐怕是但真走投无路了。”
女子长眉一挑,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这句话,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懒道:“好困,睡一会儿去。”言罢,果真转身出门,往寝屋方向去了。
文弱公子独坐厅上,看着日光拼了命地往屋子里铺,最终却又只能无奈地偃旗息鼓,渐渐退出门槛,退到廊外,最终光芒尽敛,暮色沉沉。
翌日早朝之上,荆明正不等百官开口禀奏,先让甄熹宣了两道明旨。
这第一道是关于怀安王迎娶拓跋公主拓跋岫禅的。百官习以为常,无一人觉着不妥,先赞一番君主圣命,再同怀安王道喜。
怀安王脸上扯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接受了众人的道贺,心里却是满腹诽谤:希望这些人出门就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死。
第二道圣旨,则是要恢复止戈郡主的兵权,封为大将军,由她来统御枫城兵马司及禁军!
这道圣旨一出来,满朝文武,包括白奕在内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来。
早在白凰翡被封为止戈郡主时,这些人心中都清楚,属于凰翡将军的战场已经没了,她这余生再不可能统御三军;尔后发生的事,也更加证实了众人这个想法;无论白凰翡心中是怎么想的,她始终是个隐患,君王怎么可能将兵权交给她,让自己卧榻之侧悬上这么一把利刃?
可如今,他不仅给了兵权,甚至还将自己的生死都交到了女子手中!
白奕虽然知道皇帝会恢复白凰翡兵权,但只是想着是给她一个有名无实的职位,实在没想到君王竟竟会如此!枫城兵马司三万兵甲,禁军两万余众,这是保障君王性命的最后两道屏障。
手握这两支兵甲,等同掌控了整个国都,也将君王的性命掌控在手中!
须发白眉的老将军微微抬首看向高坐玉阶上的君王:他这是拿自己的命来赌白凰翡的心!
此招虽险,却是最佳手段。
如今的白凰翡已非昔日的凰翡将军,她身为人母,以梅庵为家,哪怕不为她自己,也会为了家人而将浑身沸腾的热血强压下。
震惊归震惊,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反对的。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国中再不敢乱,这道圣旨就像是一把打破君臣不和的利刃,会直击拓跋心脏,令他们不敢动弹。
往梅庵跑腿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太子殿下的身上。
若在五王之乱前接到这道圣旨,荆自影肯定会高兴的发疯。可如今,凰翡将军重新回到了属于她的位置,却是以她洗尽满腔热血,放下恩怨情仇得来的;是君臣之间互相制衡的把戏。
即便作为旁观者看来,也是挖心割肉的疼。遑论那个烈性女子?
明旨宣召,仪仗自然是要摆开的。朱辕皂帐,烈马良驹,幡旗猎猎,长袍随风。
去年,太子殿下也是这样,将一纸‘女巡按’的圣旨宣于相府门前,那时的她心中也忧,忧的是好友将赴险途,而那道圣旨是他二人的护身符;可如今,他手中这道圣旨,却是将二人架到火上的工具,进退都无法。
消息传到梅庵时,秋拣梅正带着白凰翡在院子里散步。
传话的人是刚从主院调过来主事的小厮,叫敛欢,是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他恭恭敬敬地立在小院门口,等着主子们的回答。
秋拣梅带着白凰翡将翠竹小院的前院走完了一圈后,女子才偏头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敛欢咧了咧嘴角。尽管他到梅庵没几天,但没少听过关于少夫人的传说,不敢怠慢,连忙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太子的车驾已经到了相府门口,请少夫人出去接旨。”
白凰翡穿着一袭绯红的衣衫,因晨风略凉,外头系了一件黛青色的对襟宽袍。满头长发散散地系在脑后,整个人显得有几分慵懒,再也瞧不出昔日凰翡将军的精练来。
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唤青姑取来一截青缎将头发往头顶一绑,脸上扬出一个浅浅笑容,偏头问秋拣梅:“一道去吗?”
秋拣梅问门口的人:“太子说了让我一道去吗?”
敛欢道:“太子只说让少夫人接旨。”
“既是这样,我便不去了。”秋拣梅抬手理了理女子耳边鬓发,“我去看看青姑准备了什么甜点。”
白凰翡点了点头,唤了红儿随自己一道出门领旨。
日头正慢吞吞地从东坡山顶往更高的方向爬,明媚的光渐渐爬上那身朱辕,爬上明晃晃的蟒袍,爬上太子那张刚毅深邃的面庞,最后钻入他的眼,盛出满目璀璨光辉。绯衣黛袍的女子就在这夺目的光辉中行来,踩着漫不经心的步子,扬着精致的笑容。
看着她上扬的眉宇,荆自影不自觉地也跟着扬了扬一双剑眉,朝她身后望了望,没见到秋拣梅。
白凰翡慢吞吞拾阶而下,双膝落地,仰头看着车上的太子,漠然无声。
荆自影被她看的心里发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将手中圣旨抬了抬,“白凰翡接旨。”
女子嘴角轻轻一咧,从容不迫地将头伏地,双手搁在冰凉的地板上,有顺序地敲打着。
“封白凰翡为大将军,统辖枫城城防兵马司及禁军。”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半个字是多余的,连表面的天家气派都不想维持。就像是两个伪装多年的人,各自撕开了脸上的面具,坦诚相见,赤裸裸的没有一点修饰。
第二百四十七章:重获兵权